在他的日常认知里,傀儡是一令一动的,除了主人交代的,它们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会有。站着就是站着,目不斜视,也不会多言。
但这位程公子的傀儡,从他贴符起就转过来看着,一直看到了揭符,模样冷峻还面无表情。
仿佛但凡出一点岔子,这傀儡就该长剑出鞘了。
待客弟子想了想,又掏出一张探魂符,二话不说贴到了傀儡的手腕上。
他年纪轻身材中等,但那傀儡个头又极高。
于是他贴完一抬头,只觉得那傀儡半垂着眼眸看他,那压迫感……
简直绝了。
而那张探魂符,非但没有变深,甚至……好像还更浅了一点。
这倒是前所未见。
但待客弟子没心思管那许多,匆匆揭了符就要跑。
临走前,他又按照家主的吩咐,叮嘱道:“桃花洲地处险要,即便我们一天查两回,也依然总有邪魔沿水而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三两个弟子因此丧命,所以这里每条路上都有弟子巡视,夜里可能会有些声音,还望多担待。”
“哦对了,千万、千万不要往那边的桃林去,一步都不要靠近!”
“……”
乌行雪心说你不如不提,虽然我不是作死的人,但总有人是。说完了,本来不好奇的也变成好奇了。
好在待客弟子并不打算语焉不详,他一脸严正地说:“咱们桃花洲抓到的所有邪魔,以及所有被邪魔吞吃的人,都埋在那里。你见过那种死而未僵的百足虫么?邪魔就是如此,它们哪怕死了,受到一些感召,依然会蠢蠢欲动。”
“那你们还留着?”乌行雪纳闷。
“也有好处的。”
乌行雪:“比如?”
待客弟子:“比如到了夜里,秽气最盛的时候,如果有外来者入侵,而它比桃花林埋着的那些都强。土里埋着的就会不安躁动,想要往那里聚集。那是邪魔的本性。”
那些修习邪道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之间不讲感情,全靠压制。
弱者会屈服于强者,并本能地朝强者靠拢靠近。
魔窟照夜城就是这么来。
否则一群邪魔妖道,生杀无忌,为何能出一个城主呢。
“他们如果动静大,都往某处移,我们不就能注意到了么。”待客弟子说,“搜查起来也容易一些。不过这招难得起用,毕竟埋着的那些都很凶煞,很难碰到比它们更凶的东西吸引它们动。”
“反正别自找麻烦就行。”
待客弟子还急着拿符纸交差,匆匆走了。
***
乌行雪不是无礼的人。
桃花洲留客一天,他也不想横生麻烦,所以并没有到处走动,对洲上诸物也并不好奇。
唯一想见的医梧生,第二天就能见到,并不急于这一时。
春幡城阴云层层,晦然欲雨,傍晚来得特别急。
那待客弟子前脚刚走没多久,家主花照亭就差人送来了饭菜,算得上周到热情。
乌行雪提着袖子掀盒一看,嘴唇无声动了几下。
心说果然,满盒都是仙门弟子喜欢的类型——素得要死,但做得好看,还有一碟看起来很风雅的桃花酥。
他了无兴致,又把食盒合上了,在桌边坐下,提着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刚喝一口,忽然听见一个嗓音在他耳边道:“普通凡人是会饿的。”
乌行雪眼睫动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茶。
旁边明明还有一张椅子,他等了一会儿,萧复暄还是在他身后站着,不见去坐。于是他捏着茶杯沿,扭头道:“你杵在我背后做什么,显你高?你要是见过我在鹊都的晚膳,就不会说这话了。”
又过片刻,萧复暄的嗓音从他后面传来,答道:“普通傀儡一般用不着坐。”
乌行雪:“……”
他看看外面时不时经过的巡视弟子,在心里说了声……行,那您站着,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乌行雪也不回头,捏着茶杯低低咕哝:“不过说来确实有点怪,我还真不太饿。不知道是不是这魔头的躯壳太厉害了,扛得住。”
他嫌弃归嫌弃,最后还是挑挑拣拣拿了个桃花酥。
屋里已经点了灯,温黄的光给他眉眼鼻唇勾了一道折线。而萧复暄的影子,就从身后投落到他身前的桌上。
入夜之后,巡视弟子更多。未免惹人怀疑,他们并不多话。
只是某个间隙,乌行雪朝门外瞥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了一句:“……萧复暄,我原身那个魔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其实问得很奇怪,因为他自己都说了,“那个魔头”。
好一会儿,他也没听见萧复暄回答。
但他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回了头,对上萧复暄的视线。就见那人抱剑倚在墙边,看了他许久,说:“不是生魂进错了身体,要回鹊都么?既然要回鹊都,这里就是一场梦而已,何必要问这个问题。”
乌行雪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又转了回来,说:“也是。”
他本以为不会再有下文了。
结果半晌之后,他听见萧复暄说:“别人作何评价我不知道,但在我这,是化成什么样都不会认错的人。”
乌行雪眸光一跳。
或许是因为这句回答,又或许是因为来了两个守卫弟子。他们这晚谁都没有再说话。
萧复暄用不着吃用不着睡,垂眸倚在墙边兢兢业业地扮着傀儡。乌行雪收拾整理了一番,蜷到了床上。
后半夜,桃花洲忽然响起一道惊雷。
这是夜里秽气最重的时候,邪魔气无论如何都遮掩不掉,如果有人入侵,就是此时最为明显。
不知某一刻起,桃花林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接着便是嘈杂人语。
巡视弟子拎着一枚银色小铃,匆匆往来,奔走相告。近千弟子乌乌泱泱都出了门,就见许久不曾有动静的桃林泥土翻搅,仿佛百虫乍惊。
下一秒,那些动静就如地龙一般,朝一个方向涌去。
那是……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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