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常说,隆冬天里生的孩子易夭折,难养活。那两个小不点偏偏都转生在北方寒地,又非富庶人家,刚落地便没了。
乌行雪寻过去时,只看到冰雪天里小小的坟包。
就连那两家人自也不知道,在他们抹着眼泪的那天夜里,那个声名狼藉的魔曾经去到过他们屋后,在他们新堆的坟包旁,声息地搁了一小把曾经仙童爱吃的松子糖。
***
那后,乌行雪便常会放一些寻人用的符。折一些纸人或是纸鸟的形状,两只用来嗅那两个小童子的转生印迹,还一只……嗅的是天宿上仙。
他本意是想早早探到踪迹,方便回避。
可偏偏他的寻人符总在萧复暄身上失灵,于是他还是会在人间撞见对方。
时候是避闪不及,时候是其他种种说不明白的原因。或许是注定避不开吧,不知哪一次开始,乌行雪再看见萧复暄,总会给自套上最不易分辨的易容。
就像大悲谷的那次相遇一样,他顶着不的模样和皮囊,在那些年里,为了萧复暄身边面容不一的过客。
时是因为他看见对方孤拔的身影,心里些难过。时是他现对方带着伤,禁不住些担心。
他总会在那些时候套上一个陌生人的壳,走过去萧复暄说话。
天宿上仙在百姓面前似乎比在仙都众仙那里温和一些。于是很奇怪,明明萧复暄出了名的难以接近,但他们每一次遇见最后都会说上话,而每一次相处又都算上愉悦。
可那过程多高兴,过后的乌行雪就多沉敛。
天宿在那些年里事务裹身,能踏足人间的次数不算多,时常一眨眼五年,一眨眼十年。
于是,那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久到乌行雪又一次探到了那两个小童子转生的印迹,久到他分别在不的地方,将那两个过很苦的人捡回雀不落来。
他们为了雀不落另外两个长住者,就像当年在坐春风一样。
他们一个叫宁怀衫,一个叫方储。
方储是曾经的哥哥,稍稍沉稳一些,总能把雀不落弄井井条。而宁怀衫好动多,常跟着乌行雪出门……
偶尔会跟着他撞见萧复暄。
后来的宁怀衫总是不明白,为何城主每次见到那天宿上仙,回来后总是神『色』恹恹。时甚至接连几天都会陷在沉默里……
倘若见面那样糟糕,干脆避而不见不就好了?
可惜这话他一直没胆子去问乌行雪,不过就算问了也不会答案。
因为他家城主没法他说明白,其实他和萧复暄间的见面一点都不糟糕,是不糟糕,他才越是如此——
因为他跟萧复暄聊笑时,可以顶着世间任何一张脸,除了他自。
他当过不模样的陌生人,说着胡『乱』编纂的假名,今朝聊笑过几句,明日便淹没在人『潮』里,再交集。
他可以是那街市上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照夜城主乌行雪。
他很清醒,但避免不了难过。
他曾经一度以为,这会像他当年奉天诏斩『乱』线一样望不到。
直到又是一回相遇……
***
那次是因为乌行雪感觉到神木一半灵魄略一些异动,虽然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不大放心,想去看一眼,于是他便去到了端海边。
那天的端海边不算太平。不知为何,聚集了一众仙门弟子,各个还都负了些伤,些相互扶着,些就地盘坐,还一些拎着锦囊穿行其中,给不弟子派着丹『药』。
整个渡口和水寨都被他们占据了,七零八落显些『乱』。
乌行雪听了一耳朵,他们『乱』七八糟的议论里听到了“邪魔祟”类的字眼。他倒是不意外,能让近百个仙门弟子都挂上彩,总不会是他们内部了一场群架。
他疑『惑』的是在这祟的会是谁?
众周知,照夜城门外悬浮着守城的青冥灯,每一盏都出自乌行雪手。他们都知道青冥灯的用,是防止外人『乱』闯照夜城,殊不知那些灯也在帮乌行雪盯着城内的邪魔。
每日哪些邪魔出了城,哪些进了城,他都知晓很清楚。
他记这两日出城的邪魔屈指可数,没往端海方向来的。况且那些出城的邪魔里也没什么麻烦人物,不至于将这近百弟子弄这副模样。
不过很快他就心去想是哪位邪魔了,因为整个渡口陷入了『乱』的境地里——
那些吃了止伤丹『药』的弟子一个接一个痛呼出声,甚者,痛龇牙咧嘴满地滚。
吓剩余弟子都不敢吃了,派丹『药』的弟子也不敢动了,拿着满兜丹『药』惊疑不定。
那弟子敞着『药』口,丹『药』的味道很快随风飘过来。乌行雪这些年里见了实在太多,一嗅就明白问题在哪。
他本可以放不管,但这『乱』七八糟的场景闹他疼,况且他还这渡口过。
于是他摇了一下,匿了身形,抬脚上了水寨高高的檐顶。
乌行雪站在檐顶上,解了自腰间的锦袋,长指在里面拨弄了几下。
屋檐就是那时候多了一声轻响的。
乌行雪听到那剑鞘轻响时,手指僵了一下。不用回他也知道,自又碰到了谁。
再熟悉不过的天宿气息被风扫过来,一并扫来的,还一股淡淡的血味。
又是血味。
怎么总是带着伤呢……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剑鞘轻响在他身边停下,萧复暄的嗓音淡淡响起来:“/>乌行雪睁开眼,心里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但脸上却神『色』如常。
他这会儿顶着神鬼难辨的易容,一如往常,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模样。他用陌生人的口吻说道:“上来帮点小忙。那你呢,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这屋顶?”
说完,他才转看向身边的人。
一阵子没见,萧复暄似乎瘦了一些。眉骨鼻梁的线条利了,眼窝也深了。不知是不是受血味影响,他看起来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意。不过那疲意微不可查,几乎被他周身的锋利感盖住了。
他垂着薄薄的眼皮,朝渡口俯扫了一眼,而后看向了乌行雪。
他的眸光在乌行雪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没回答那句“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屋顶”,而是瞥了一眼乌行雪指间的丹丸,沉声道:“帮什么忙,喂『药』?”
乌行雪他身上扫过,没见到明显伤口,那血味也在风里淡了许多。他这才答道:“算是吧,准确来说是想悄悄换一下『药』。他们受了点邪魔伤,吃的那丹『药』可能受了海『潮』,些问题,叫了一会儿了。”
萧复暄淡声问:“你算如何悄悄?”
“……”乌行雪噎了一下。
原本他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穿行于那些人群中,比倏然而过的风还轻。换个『药』而已,还能难道他这举世闻名的魔么。
但萧复暄一来,他便没法这么办了,毕竟寻常仙门弟子或是寻常邪魔可做不到这个程度。
于是乌行雪佯装想了想,问萧复暄:“大意了,我确实办不到。那你呢?你是哪门哪派,办法定住萧复暄问:“哪些?”
乌行雪:“。”
萧复暄淡淡“哦”了一声,话音落地的时,整个渡口人都凝滞在了那一瞬,一动不动。
乌行雪挑起眉来,又继续翻着锦袋。
结翻了一圈,他默默抬起。
萧复暄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脸上,见他一副“不太妙”的模样,动了动唇道:“怎么?”
乌行雪说:“丹『药』不大够。”
萧复暄:“多少?”
乌行雪:“……十枚。”
萧复暄:“?”
底下嗷嗷待『药』的近百人,他却只十枚『药』,这缺的委实点大。不过意思的是萧复暄的表情。
在反应过来前,乌行雪已经捏着锦袋笑了起来。
他笑完一抬眼,现萧复暄在看他。
乌行雪顿了一下。
檐角一瞬间的安静。
乌行雪动了一下唇,道:“怎么了?”
萧复暄收了眸光,道:“事。丹『药』不够,你如何?”
乌行雪垂眸又在锦袋里随意翻拨了一下,道:“那只能用点损招了。”
萧复暄:“嗯?”
乌行雪指了指那些被凝住不动的仙门弟子,问道:“办法让他们都张一下口么?”
他当然知道萧复暄办法。
不其然,话音落下,那近百名仙门弟子声张开了嘴,又凝住不动了。那是一副震撼又好笑的场面。
确实些损。
乌行雪笑了一会儿,冲萧复暄道:“那我先下去了。”
说完,他高高的屋檐上一跃而下,像倏然而过的游云。萧复暄在檐边站了一会儿,垂眸看着那抹游云悄静声地落在地上。过了片刻,也翻身跃下檐角。
乌行雪将那仅的十枚丹『药』化进符纸,又捻着符纸烧细细的灰烬。然后穿梭于那近百名弟子间,往每一个口中都捻了一点点纸灰。
他捻着捻着,忽然刹住步子,转问萧复暄:“他们看不见我吧?”
萧复暄:“怎么?”
乌行雪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他们记住模样,觉被弄了,回找上门来。”
其实记住了也没关系,本来就是一副假容貌,记住了也处可找。但他越过那些弟子看向萧复暄时,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隐隐的疲意。
他静了一瞬,抬脚走到萧复暄面前。他说:“总拉个陪的,不能我一个人被记住。伸手。”
萧复暄半垂眸光看着他,某一瞬间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是动了一下唇,默然片刻后,他冲乌行雪摊开了手掌。
乌行雪看着那只亲昵时曾经交握过的手,心里忽然复杂难言。
很奇怪,两百余年过去了,他依然忍不住想逗对方,想看一贯“不近人情”的天宿频频破例。但当萧复暄真的破例时,他又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时此刻让萧复暄破例的他,顶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是别人,不是乌行雪。
乌行雪站了一会儿。弯着嘴角,眼眸却始终垂着。他把手里剩余的符灰拨给萧复暄,言语带笑地说:“剩下就靠你了。”
直到萧复暄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乌行雪才转朝他望过去。
他神『色』异,看不出丝毫端倪。
只他不想,好像来都不会叫人看出端倪。
萧复暄给最后一个小弟子捻了一点符灰,抬眸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乌行雪瞬间了然,笑着避到了水寨墙后。
萧复暄一动,那些仙门小弟子便凝滞不动中恢复过来。他们下意识抿了唇,只觉口中莫名些微微的苦意。没他们心生疑『惑』,前痛滚的那些人便惊呼一声,欣然叫道:“好像……好了!”
其他人也纷纷现,身上的邪魔伤不再血流如注,黑气缠绕了,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弥合起来。
乌行雪背倚着墙,听着那群仙门弟子叽喳议论,接着呼前喊后地准备离开渡口。
没过多久,整个渡口便喧闹恢复寂然。
乌行雪直起身,墙后出来,迎面撞见了朝他走来的萧复暄。
他顿住步子,看着对方。
那么一瞬间,他眼里和唇角的笑几乎维持不住。但他最终还是指了指渡口方向,道:“顺路的小忙帮完了,我该走了。”
他其实些舍不……
每次都是如此,就像饮鸩止渴。
萧复暄背对着本就黯淡的天光,神情些模糊。乌行雪只看到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又松开,问道:“算去哪?”
原本乌行雪是去苍琅北域一带,但萧复暄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往苍琅北域去。那他就另改地方了。
乌行雪想了想,没说具体,只说了个方位:“往南。”
他顶着虚造的模样,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自然也可别。
这是个一生只会出现一次的过路人。每一回出现在萧复暄面前的他,都是如此。
以他连“后会期”类的话都没说过,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萧复暄身边擦过,走往渡口。
如过去的每一次。
渡口的高杆上挑着长长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摆着。
乌篷船靠岸时,乌行雪脸上的笑已经褪淡下去,长眸半垂。
就在他抬了一下灯串,低上船时,人身后而来,抓住了他的手。
乌行雪怔愣良久,乍然回,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
他说:“乌行雪,你不易容是什么样子?”
***
这是两百多年后的一天,清河初年着相似的夜,端海的渡口边,还是天灰欲雪。
当年那个被抹杀的灵王,依然不曾被记起。
可这世上总那么一个人,未认错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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