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有没有陆珩授意,王言卿不愿意去想。所有手续尘埃落定的那天,王言卿叫翡翠过来,递给她一份官府文书。
翡翠看到那份盖着官府公章的文书,脸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王言卿将文书推给她,说:“这是你的卖身契和放籍证明,之前怕影响你的心情,就没和你说,如今一切都办好了,你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翡翠拿起来看,她是主子贴身丫鬟,粗浅认得些字。她不需要把所有字看懂,仅认识卖身契上的红手印和官府的公章,就已经足够了。
翡翠很小就被卖了,成了奴婢就要低人一等,吃苦耐劳,时刻有奴才的自觉,不光要维护主家,甚至要豁出命保护主子的财物。翡翠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你自由了。
再没有人可以随意估价、转卖她了。
翡翠一刹间都觉得茫然,她沉默良久,问:“姑娘,您真的不打算回侯府了吗?”
翡翠的卖身契在镇远侯府,傅霆州转赠给王言卿,如今,王言卿将她放良。一来说明王言卿真的把她当一个人,不像那些小姐嘴上说着和丫鬟情同姐妹,其实牢牢捏着丫鬟的卖身契,从不提及放人;另一方面说明,王言卿也打算离开了。
所以在抽身之前,要把翡翠的下落安顿好。
王言卿微不可见颔首,语气寡淡平静:“是。”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翡翠停顿片刻,低不可闻道:“也好。侯爷终究要娶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不是永平侯府,也会有其他人。侯爷再有心,也没法时刻照应着后院,主母和老夫人想为难人,总能找到法子。与其一辈子受糟践,不妨清清白白离开。”
其实前一次傅霆州来找王言卿的时候,翡翠就有预感了。王言卿看侯爷的目光中不再有曾经的光芒,她身上没有爱,没有憎,甚至没有怨恨。
翡翠便知道,侯爷和姑娘不可能了。
这段时间翡翠冷眼看着,能感觉到陆珩对王言卿的在意。翡翠在后宅里长大,见惯了婆媳暗斗、妻妾争宠、丫鬟爬床,内宅之事不归男人管,但又处处离不了男人。男主子上心不上心,其实一点都不难猜。
翡翠曾经支持王言卿留在镇远侯府,无非是因为傅霆州对王言卿上心。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以王言卿的容貌,很难在民间过上她梦想中安然宁静、自给自足的生活,她迟早都会被包藏色心的男人盯上。都是被人强娶,不如嫁给傅霆州,好歹傅霆州和她有童年情谊,有感情真心。
——只可惜这些真心,依然排在侯府利益之后。
但现在,似乎出现了另一个能把王言卿排在家族利益前面的男人。翡翠很清楚,她能脱离奴籍,其实是沾了陆珩的光。从翡翠的角度讲,即使再来一遍,她依然会告诉王言卿真相。但从陆珩的角度来讲,翡翠的所作所为却着实破坏了他的婚礼。
即便如此,陆珩依然愿意施恩,不外乎是看在王言卿的面子上,爱屋及乌,善待翡翠三分。
王言卿如今已经恢复了记忆,她依然选择离开傅霆州,和傅家一刀两断。如果这是王言卿的决定,翡翠唯有祝福。
但翡翠依然不会替陆珩说好话。一码归一码,无论陆珩现在装的多可怜,他依然不是个好东西。
镇远侯府对王言卿终究有恩,没有傅家,王言卿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是一说。她没有说镇远侯府的不对,而是淡淡转了话题:“你是因为天灾被发卖的,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你的家乡还有没有亲人。我给你准备了五十两嫁妆,你若是想回乡,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你在当地购几亩田地,找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若是你不想回乡,那就在京城盘个铺面,做些小本生意。”
翡翠摇头,说:“京城贵人太多了,奴婢不想留在京城。时隔这么久,我都记不清老家是什么模样,只记得那里水田很多,县城里很繁华。奴婢想回家乡看看,要是还能找到家人,就近找个县城住下,也很好。”
王言卿点头,没有干涉翡翠的决定。五十两白银放在京城里不算什么,可能还比不上陆珩这些人一顿饭钱,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已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五十两刚刚足够保障翡翠一生无忧,又不至于给她惹来杀身之祸。给的再多,那就是在害她了。
可能人的脆弱就在于此吧,翡翠是被家人卖掉的,但她恢复自由后,依然想回去寻找家人。王言卿对此不做评价,只是提醒她:“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身上有多少银两,哪怕血脉至亲也不行。”
翡翠点头:“谢姑娘,奴婢明白的。”
王言卿心中生出种难言的怅然,但还是挤出笑,对翡翠说道:“从此以后,你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这些习惯,都要慢慢改掉了。”
翡翠笑着称是,阳光洒在窗前,仿佛时光又回到那些相依为命、无话不谈的岁月。翡翠收好卖身契和文书后,几次犹豫,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姑娘,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吗?”王言卿望着阳光下浮动的金粉,目光微微出神,“不知道。但听说这几天城门放开了,可能,我也会回家乡看看吧。”
翡翠欲言又止,最终小声问:“姑娘不留下吗?”
王言卿笑着摇摇头,垂眸,盯着裙摆上炫目得不真实的花纹,轻声说:“两年,我都没有看出他在骗我。如今这些作态,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翡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算了。她露出欢快模样,故意用飞扬的语气对王言卿说:“姑娘,你温柔、善良、坚定、聪明,天底下男人能娶到你是他们三辈子的福分,你一定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翡翠夸赞王言卿时,没有用漂亮、窈窕之类的词,她知道王言卿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王言卿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
待翡翠走后,王言卿眼中的笑意飞快淡去。她走到窗前,几日前那株红梅已经干枯,孤零零插在花瓶中。王言卿轻轻一碰,就掉落了许多碎屑。
王言卿心里叹了声,抬头,望向窗外明灿灿的阳光。
傅霆州走了,翡翠也要走了,以后,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翡翠好歹还可以抱着期待去寻找亲人,而王言卿呢,又能去找谁?
内线将王言卿最新的动向传回陆府,陆珩翻看她和翡翠的谈话内容,越看脸色越沉。
等把所有内容看完,他按了按眉心,久违地露出一副头疼表情。
世界上已少有能让他觉得左右为难、无从下手的事情了。解决了傅霆州,并不代表他自己就没事了。
陆珩原以为王言卿只是一时冲动,等她气消了,总会有转圜余地。然而,她竟是铁了心要走。
陆珩当然不能让她走,他可太知道距离对感情的影响了。一旦脱离视线,无论再深刻的感情,总会一点点遗忘。但是陆珩又不能出面阻拦,要不然,他前面做的那些戏就都白费了。
甚至会反噬。
陆珩因为王言卿的事想了一晚上,直到很晚才入睡。但他刚熄灯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侍卫顾不上失礼,砰砰砰敲门:“大人,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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