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连亭来说,儿子能上学读书,是絮果小小的人生中非常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至少是值得连亭私下里给儿子“著书立传”的那种。
为此,连厂公其实早就开始在打听雍畿的上学事宜了,并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计划章程。
大启以前重私学,私塾、书院蔚然成风,其中尤以武陵书院为最。事实上,哪怕在今天提起“武陵学子”,那仍是读书人心向往之的一个特殊身份。武陵一系考上科举的学生,在朝中始终占据着不可忽视的地位,亦是如今的清流派中最主要的有生力量。
但就在十几年前,不知道是江左的谁向先帝上书,大谈复兴官学之利。
在这个地方谏言中有一条正戳中了先帝抠门的死穴,那就是如果由朝廷统一办学,免去官宦子弟的学费,就可以为满朝文武省下一笔教育子女的花销。
先帝的理解是,如果他在全国各地兴办官学,是不是就可以以此为由再次给官员“合理”降俸了?
据连亭的师父张太监这个当事人回忆,他亲眼看着先帝拿着金制的算盘,精神矍铄的盘坐在龙床上打了一夜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合算着一应花销由朝廷统一采买能惠利几何,他又可以从中降低官员们多少俸禄,综合让吏部少花多少银两。
某种意义上,先帝的行为模式是很好猜的,因为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抠门,不管是百姓、宗亲还是官员,他只在乎他自己。
在平地又升起了一个“平民子弟中优秀者亦可入学,但一应花销需自行缴纳”的“天才”主意后,整个官学新政看起来就是大为的有利可图,先帝当下便大笔一挥,拍板决定,准了!
这种自上而下的政策,让各地官学的兴修发展极快,不同以往只是为科举取仕而设的小型官学,这一回是面向整个社会层面大力推行的全民官学。
这样的新政自然是有朝臣上书反对的,他们认为国家一直以农为本,如果人人都去读书了,那谁来种地呢?况且,读书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对本就不适合读书的人投入这么大的成本,既耽误了农耕,又浪费了朝廷的投入。
这话一听就很有问题,偏偏在朝堂上很有市场,不少人都买了账。
但随着那些年突然涌现出来的纸张、活字印刷等方面的工艺改革,官学成本大大降低,先帝只看到了自己的投入有多小,兴修官学时皇商又为他赚取多大的利润,更不用提还有平民子弟入学时奉献的束脩,苍蝇再小也是肉啊。先帝根本没把反对的奏折放在心上。
他甚至直接就让内监们把折子一箱箱抬走,全都孝敬了炭盆,又省了一笔宫中的炭火费呢,先帝不知道多开心。
总之,十几年后的今天,大启的观念早已改变,大家开始普遍重官学而轻私学。
不能说官学对学生们真就做到了一视同仁吧,至少也是有教无类。这是在先帝众多抠门政策中,阴差阳错反而于民有利的一个。
只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官学新政真正的威力还未彻底显现,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不苦大师小时候差不多正赶上这股改革的浪潮,对于他这种皇亲国戚来说,新政简直让他痛苦得不能呼吸,一提起来就捶胸顿足的那种。
他和絮果吐槽:“我总听我表兄他们说,以前都是夫子上门教学,如何如何等着他们起床,如何如何轻松没人管。结果等到了我的时候呢?我只在家里上了不到一年多的学吧,就变成了需要我日日天还没亮就起床,披着星星去上学,戴着月亮往家赶,苍天何其不公!”
絮果一边吃着回味悠长的肉脯,一边偷偷在桌下晃脚,还不忘和不苦叔叔说:“有个成语叫披星戴月哦。”
不苦一脸问号:“……大哥,我是为了照顾你,怕你听不懂才这么分解了说的啊。你爹不是说你不识字吗?”
“对啊,不认识,但不代表我不会说成语,我还会背诗呢。”絮果挺了挺小胸脯,可骄傲了。
不苦大师开始较劲儿:“我也会,我还会背四书五经呢。”
“那你好厉害哦。”絮果发自肺腑地夸赞,还奖励似的分了几块肉脯给大师,可以说是非常热爱分享了。
不苦:……为什么会有一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咳。”贤安长公主凤目一垂,轻咳出声,暗示得不要太明显,比刚刚絮果要吃的时候的不隐晦表情有过之而不及。
絮果立刻会意,下了绣墩,就抱着肉脯罐跑了过来,特意选了罐中最好看的几块分给漂亮姨姨。
然后,都不需要他阿爹提醒,絮果就又不辞辛苦的抱着罐子,主动去和阿爹分享了。
等连亭笑着问“一个不够啊,阿爹还想吃怎么办?”时,絮果看着本就没买多少、如今你分几个我分几个更是所剩不多的肉脯,内心几经挣扎,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与阿爹进行了公平的对半分。
看那小表情就知道了,絮果此时到底有多“痛苦”。
但是他不后悔,依旧还是那个大大方方的小朋友。还仰头提醒阿爹:“要小口小口吃哦。”他用肉乎乎的手指,比划了个一点点的手势。这是絮果的个人吃饭哲学,特别想吃但是零嘴又没剩下多少的时候,吃得慢一点,吃得小口一点,就会感觉吃的变多了。
连大人忍俊不禁,都有点不舍得和儿子“抢”了。但是不行,絮果今天已经吃了很多零嘴了,必须得控制,不然晚上他就会不好好吃饭。
絮果虽然一直很乖,但也会有很多小朋友都会有的通病,好比饭前吃多了零食就吃不进去主食。但连亭舍不得拒绝儿子想吃零嘴的请求,就只能在买回来之后多抢着吃几口。不苦等人都已经很习惯这份“分担”了,并屡屡惊讶于絮果的大方。
哪怕只剩下一个了,你和他要,他也会和你一人一半,从不哭闹。
虽然很心痛啦,但该给还是会给。
连大人一度差点沉迷在这种被儿子无底线地“纵容”里,明明他一开始这么做的初衷只是怕儿子不好好吃主食,后面都快要不可自拔了。他是用了极大的自控力,才没让自己最终走上不断欺骗儿子的不归路。
“那如果只剩下一个却需要个人分怎么办?”贤安长公主顺手抢走了儿子的肉脯,这家味道真不错,肉香四溢,又不会过于甜腻,富有光泽的薄片里藏着的是让人食指大动的回味无穷。她抢儿子的行为就没什么教育巧思了,只单纯地没有当娘的必须让着儿子的概念。
大家都是第一遭当人,我凭什么就得一直惯着你啊?长公主如是说。儿子小时候就不说了,小朋友还是要照顾的,但不苦如今都二十好几的出家人了,少吃点肉对修行好。
不苦大师:你真的是我亲娘吗?
絮果从他的小猫荷包里拿出了一个竹篾卷尺,只有巴掌大小,以铜线为刻度。絮果趴在同一水平线的桌面上,眼睛都快看成对眼了,才分毫不差地把肉脯均匀地分成了份,不多不少,公正公平。用实际行动回答了长公主的问题:“就是这样分呀。”
贤安长公主眼光刁钻,最先意识到的便是卷尺之利,很是赞叹了一番。她府上最近也在大兴土木,毕竟有钱了嘛,她也是见过类似的丈量步车的,但这么小的还是头回见:“这是你从南边买的?”
这些年南边可真了不得,总能涌现出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絮果却摇了摇头,无不得意地说:“是我阿娘自己做的,她可厉害啦。”
从玩具到饰物,再到家中一些别处没有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絮果的阿娘在闲暇时自己亲自动手做的,她时常叉着腰自夸:“絮哥儿,快来看这个流苏银簪,阿娘是不是很厉害?我絮万千手工小达人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絮果也总会格外捧场,双手托腮,真情流露:“哇哦,阿娘好棒啊!”虽然也许他都不能理解这些东西厉害的点在哪里。但阿娘说什么是什么。
长公主忍不住看了眼一旁不争气的亲儿子,同样是做人家儿子,看看絮果,再看看你!
不苦大师也是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任他娘怎么说,他都摆烂到底。一切不过坐忘虚空,汝心不动,过安从生*?施主你着相了啊。
官学每岁为一学年,年初过了元宵节才会正式开课。这也是连亭之前没怎么着急给儿子安排读书的原因,哪怕他找关系给絮果插班进去了,絮果既跟不上也听不懂,那还不如从头开始,和同一批的外舍生共同努力。
外舍生就是新生的意思,只面向社会招收六到十二岁的童子。蒙荫的官宦子弟可以免去学费,但斋用、笔墨等学杂费还是要交的,家贫者可以减半。
雍畿作为京师,是拥有官学最多的城市,没有之一。连才子最多的南边都比不上。
官学这么多,自然也就有了优劣好坏之分。在雍畿,这种因阶级而生的等级制度尤为分明。龙子凤孙就读在辟雍,皇亲国戚在泮宫,官员子弟统一在明堂。
明堂,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国子监。
国子监一直有,不属于先帝的官学新政,却也在改革的范畴内。某种意义上,国子监已经是大启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朝廷管理天下官学、学子的衙署机构。
在国子监的统辖之下,又分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七学。不同品级官员的后嗣,能够进入的学府是不同的。以前只有十二岁以上的学童才能进入国子监,但自先帝朝的官学新政后,各学就又分别增设了不同的外舍,也就是连大人如今正在考虑安排絮果进去的地方。
用絮果她娘的话来说,这就是北大附属小学嘛。
贤安长公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明白了连亭特意选她在的这天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他想让儿子上更好的学府。
各学府外舍的招收条件,是跟着本学府的招生条件走的。
也就是说,品及以上的子孙、从二品以上的曾孙,可以进入国子学外舍;五品及以上的子孙、从品以上的曾孙可以进入太学外舍。后面以此类推。
连亭虽执掌东厂,人人惧怕,但他的品级其实是跟着他在宫中的品级来的。而众所周知,内廷官职中最大的太监——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不过是正四品。连亭以前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后升入司礼监,任秉笔一职,兼管东厂,因服侍太后有功才多加了半品。
简单来说,连亭也是个四品官,正四品。
上早朝的时候,站位排在连亭前面的文臣武将比比皆是。不过,这种站位并不能代表什么,毕竟有些时候权力的大小与官阶品级无关,宫中的内监们能凌然于朝臣,靠的也不是什么一品二品。
但是在某些时候吧,这品级又显得尤为重要,就宛如一道天堑。
好比孩子的上学问题。
以连亭如今的品级,絮果就只能进太学外舍。
连亭放下了手中的素色茶杯,在贤安长公主面前斟酌着开口,因为已逝的纪驸马就曾官至太学博士:“奴婢不是说太学就不好了……”
“对于我们来说,太学就是不好啊。”反倒贤安长公主直接打断连亭,骂得非常直白。一提起驸马正五品的官职,她就一肚子气。是想起来一次,就要在心里和列祖列宗告一回先帝状的程度。
她的驸马要学问有样貌,要人品有样貌,要样貌有样貌,凭什么因为他当了驸马就要被皇兄摁在一个小小的博士上再难升迁?她寻思着大启自古也没有驸马不能当官的规矩吧?她觉得她皇兄就是纯纯有病!既不给公主发钱,也不给驸马升官,更不许宗亲从商与民争利,那他想让他们怎么活?饮朝露,餐晚风,一家人都神活着?
说真的,也就她儿子不苦出家的这个想法诞生的太晚,不然她当年准第一个带头出家去恶心她皇兄!她臊不死他!
纪驸马虽已仙逝,但他留下的人脉却还在,长公主这些年也从没和他们断过联系,过得再艰难,节两寿都一定会让长史给驸马过去的师兄弟、亲朋好友回礼。其中纪驸马的一位远亲表弟,如今正任职国子监司业。
说白了就是学校的副校长,分管的正是各学府的外舍生员。
京官多且复杂,各省要员也不能轻易得罪,但官职品级又和家世、职位的重要程度不完全挂钩,在各学府外舍的生员方面,可活动的空间其实是很大的。
偏偏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最厌恶宦官干政,不然只一个东厂的名头就足够了。
如果连亭去奏请太后恩典,其实一样也能让儿子破例进入国子学外舍,只是主仆情分不是这么用的。他师父张太监很早就教过他,“你对主子的功劳是一厘一厘往上加,但你与主子的请托消耗却是一丈一丈的往下锐减”,用一次少一次,必须用在刀刃上。
絮果上学是个大事,可孩子今年才六岁,往后的人生还很长。
连亭想得比较长远,远到了儿子将来若想高娶名门闺秀、若读书不行考不上科举、若仕途不顺官生艰难……总之,不到万不得已,连亭暂时还不想劳烦太后她老人家。
而之前越泽的请托,正给了连亭利益置换的机会。他帮贤安长公主支付“分手费”,长公主为他解决儿子的上学问题。
这大概也是长公主突然增加了来连府走动的原因,她想找机会还了这个人情。
和聪明人“做生意”就是这点好,不需要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说,也不需要大费周章的解释,只简简单单几句,大家就都心领神会了。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啊?”全场唯一的老实人不苦大师却有听没有懂,想要抗议这种明明有话就不好好说的谜语人行为。
絮果拽了拽大师藏蓝色的道袍袖角,语重心长地再次把他娘教他的东西,分享给了与他同桌吃饭的大师:“大人说话,小朋友不可以乱插嘴哦。”
不苦:“……”我谢谢你啊。
贤安长公主更是不客气地嘲笑起了儿子,最后笑得芙蓉花簪都差点从盛饰的倾髻上掉落。她搂过絮果就是一顿疾风骤雨的贴贴:“哎哟哎哟,快让姨姨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啊?怎么这么可人疼?你给姨姨当孩子吧,好不好?嗯?快让姨姨亲亲。”
絮果一张小脸像发面团子似的被挤成了奇形怪状,却一点没见不耐烦,脾气好得出奇。
只不苦大师在一边酸,他娘作为景帝幼女,其实是个挺高傲的人,怎么偏偏就跟絮果投了眼缘?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隔辈亲吧?
那一天,整个厂公府的人,都有幸见识到了不苦大师的惨叫。
连隔壁的闻小二都听见了。
锦书等下人在心中想着,原来长公主娘娘也会亲自动手打儿子啊。这身手可够矫健的,不苦大师窜的比兔子还快,后面甚至差点上了树,但依旧被长公主提前走位、几步追上,就好像什么志怪话本,怪力娘爆锤弱不禁风儿。
只连亭揣着手,和同样揣着手的儿子以及爱凑热闹的狐獴一家一起站在廊下,优哉游哉地说了个八卦:“要不是先帝不允,你贤安姨姨当年差点去北疆从了军。”
絮果:“哇哦。”小朋友一脸发自肺腑地赞叹,这真的是个很喜欢夸人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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