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啊,不管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啊,娘子,让我看一眼吧。
你不知道,这一年我有多想你,我让所有的亲戚朋友帮我找你,我让所有跟我关系好的官员帮我找你。
娘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样子,为了找你我都要疯了,你让我看看你吧……”
召县令不知道,他的娘子再也看不见他的样子了,可娘子却丝毫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他。
“召哥,你变老了,你的头发白了,以后你不要这样了。你这样我不喜欢,我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召县令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出现了水痕,水痕在黑布上不易察觉地渐渐扩大。
“娘子,咱们这样不算见面啊,我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的声音,我怎么能算见到你了呢?”
张聋子沉默了,因为女子的嘴唇一直也没动,等了许久,他才有机会开口。
“召哥,我让你摸摸我吧,你摸摸你平时最喜欢摸的地方,好不好?”
张聋子大吃一惊,接下来的事儿是自己能看的吗?
但萧风并没有犹豫,他扶着召县令走到女子的面前,退开一步。
召县令伸出两手,女子也抬起两只手臂,两人的手在空中相遇,却不能紧紧握在一起,因为女子的双手只能软软地垂着。
召县令摸着娘子的手,摸着手腕上的镯子,黑布已经湿透,再也无法承载多余的泪水,泪水顺着黑布的下方流了下来。
“娘子,你的手,不能动了吗?娘子,你别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啊。”
“召哥,我得了很重很重的病,太医都给我看过了,我就在这几天了。
召哥,你别伤心。这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咒骂老天的不公,可这几天,我忽然就不恨了。
这一年来,我活在地狱里,听到太多惨绝人寰的事儿了。相比起来,我算是很幸运的了。
我遇到了萧大人,我还能再见到你,我不恨了。而且,我过去的二十多年,过得太开心了,我不恨了。”
召县令把娘子的两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出,只是泪水不断地从黑布上滴落。
“召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吗。那时你也很年轻,就当了秀才了。可是你家道中落,就来我家教书。
我爹看上你了,就想让你留下来当上门女婿。你不肯,还不肯承认自己家没钱供你读书,死要面子。
我爹就骗你说,你只要能教会我写十个字,就可以拿着十两银子走人了。
你边教我写字边笑话我爹,说哪有人连十个字都学不会的,何况我一看就那么聪明……”
召县令哭得全身发抖,张聋子此时也保持不住自己的专业操守了,女子脸上明明是回忆的微笑,他的声音却带着颤音。
“结果你教了我一年,我竟然一个字都不会写!你不信,用各种方法试探我,要证明我认识字,会写字。
结果你输了,你发现我是真的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后来你觉得这是天意,就答应我爹留下来了。”
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得意的事儿,她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调皮的微笑。
“其实,每天上课你教多少字,我回去就忘多少字。从那时我就发现,其实忘记一样东西,比记住一样东西还难呢!
可我拼命地忘,拼命地忘,后来真的就成功了。只是我从不敢告诉你,怕你知道我骗了你,就不相信咱们俩在一起是天意了。
你这么宠我,这么怕我,这么喜欢我,一定是因为上天安排的最大,对不对?”
召县令全身颤抖:“不是,娘子,不是,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都知道。
其实是我后来不愿再教你写字了,因为我怕你学会了,我就没有借口呆下去了,我太好面子了……”
娘子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真是的。后来你中举了,我爹就说,不能让举人老爷当上门女婿,以后成亲还是帮你单独买宅子立门户吧。”
召县令哭着说:“岳父大人他……你失踪后,他也病倒了,一个月后就……”
娘子身体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人都是会死的,我很快也要去找爹爹了,没关系的。”
召县令点点头,语气很平静:“你等着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不,召哥,你要好好活着,我会等着你,我等得越久,我就越开心。
如果我知道你敢寻短见,我就投胎去,下辈子都不见你!”
这话说得很幼稚,很赌气,任谁都不会当真,但召县令却吓得要死,没口子地答应着。
“我不会,我不会,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努力活着,你别投胎,你等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娘子下了逐客令:“召哥,我累了,我想休息了,你走吧。”
召县令哀求道:“娘子,我……我何时还能再见你?就这样也行,我看不见,也行。”
娘子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你何时能再见我。你先走吧,等我告诉你。”
召县令愣了许久,他从娘子的话里听出了诀别,但他却不敢问,怕娘子生气,只是泪如雨下。
“娘子,这镯子,你留给我吧。我……我想你的时候,好摸一摸它……”
娘子想了想:“这是你用自己的俸禄给我买的,我本来都想带走的。既然你想要,就留给你一只吧。
咱俩一人一只,以后你来找我时,万一咱俩都变了模样,就用这镯子来对记号吧。你取走我右手腕上这只。”
召县令轻轻地撸下了镯子,藏在自己的怀里,手上仍然抓着娘子的手腕,不愿意放开。
“召哥,你走吧。萧大人会照顾我的,去吧。”
萧风走到两人之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拉开了召县令的手。
他扶起召县令,将他带出屋门,一直带到大门口,亲手帮他解下黑布,看着那双已经通红的眼睛。
“去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她最后的心愿已了,这口气散了,大限也就在这两天了。”
召县令已经没有了眼泪,他呆呆的看着萧风:“大人,胡大人给我的信中,只说娘子被奸人所劫。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大人,你告诉我,我求求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会伤重不治啊?”
萧风淡淡的说道:“我让张无心带你去北镇抚司,找陆炳,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你娘子……过世后,我会为她收敛。如今天气冷,如果你愿意带走,我帮你安排车辆。
如果你不愿意让她受颠簸之苦,我也可以安排葬在白云观的山上。”
张无心带着召县令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萧风走回到后堂,冲屋里兀自呆立的海瑞招了招手。
海瑞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张口欲言又止,那双刚强无比的眼睛里,带着泪光。
萧风淡淡的说道:“没你的事儿了,回家吧。回去好好想想,穷人和富人,好人和坏人,究竟有没有关系。”
海瑞垂下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萧风走进屋里,看着神情平静,嘴角带着微笑的女子。
“药,我给你要来了,不会痛苦。不过,吃药之前,我再确认一下,你真的不想再活着了吗?”
女子微微点点头,嘴唇翕动,张聋子已经猜出了什么,颤抖着翻译道。
“请……请……请大人成全。”
萧风沉默片刻:“好,我成全你。夫人,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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