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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身陷摩崖(2 / 2)

见我痛成这样,无邪也吓坏了。他在我身边焦躁地转来转去,后来干脆拔腿冲了出去。

“你你回来!”嘶哑,破裂,我现在的声音怕是只有自己能听见了。

不行,如果再继续这样待下去,我一定撑不了三日。我从火堆里取了几根烧着的树枝,强撑着岩壁一步步往洞口挪去。平时不到十步就走完的距离,这一回却走了许久,而且每走一步,我都觉得身体无比沉重。好不容易扒着岩壁出了洞口,额头的冷汗都已经流到了下巴上。

时间在我身边飞快地流逝,等太阳升到中天,我才勉强在溪水边生起一堆篝火。等火烧得旺了,我又连走带爬地用树叶装水将它浇灭。此时恰好无风,烧红的树枝一碰到冰冷的溪水,就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股黑色的浓烟终于从火堆里升腾了出来,直上云霄。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是哪里?

山洞不见了,瀑布不见了,入眼的只有望不到边的浓雾。置身浓雾之中,我仿佛身临幻境,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软的灰蓝色的草地。身下的草儿九叶成株,每一叶上又长满了细细的银白色绒毛。此时,明明没有风,亭亭的九叶草却在我的注视下轻轻摇摆,身姿妖娆。

我伸手拔了一株放在鼻下,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马钻进了鼻子。之前的不适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这是一处被浓雾笼罩的树林。树林里的大树高耸入云,它们银色的树干上生有巨大的湛蓝色树冠,致密的树叶在浓雾缭绕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我用手抚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想要扒下一片树皮看个仔细。可这时,我的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来呀,快来呀,我在这儿”娇脆的笑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如同烟雾一般缥缈在山林之间。

“有人在吗?谁在那里?”我试探着叫了几声,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我摸索着向迷雾里走去,女子的笑声离我越来越近。

府里的仆役们闲聊时曾说起,三十多年前,有个失足受伤的猎户在摩崖山中偶遇神明,混沌一梦,梦醒已经安然下山,腿疾痊愈。但是,他家中的小儿子却在当晚失踪不见了。后来大家纷纷传说,这摩崖山是神明府邸,凡人不可随意进入,否则就要付出代价。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神明之所?

“有人吗?我是在山上迷路的人,请问有人能带我下山吗?”我一边走,一边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原本浓得散不开的雾气此刻突然不见了,显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河。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的金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站在河岸边,她身姿袅娜,一头长长的乌发如锦缎一般披散在身后。岸边一丛枝繁叶茂的木槿花在她身边随风起舞,映得她整个人飘飘欲飞。

“姑娘,请问”我刚开口,那女子便回过头来。

螓首皓目,素齿朱唇,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可望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我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心里刚刚涌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碗冰水狠狠地浇灭了。

我该怎么解释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你可来啦,我等你好久了。”她笑靥如花地看着我,我心中却无比苦涩。

罢了,这样也好。这些年,我好想她

我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却发现她的身体如影子一般穿过我,投入了我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的怀抱。

那男子锦衣玉带,邪魅俊秀,一双含情的凤眼更是让人一见难忘。他笑着执起那女子的手,半搂着她朝河边走去。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居然还侧首对我颔首一笑。

我瞬间呆愣,心中一时酸甜苦辣混成一团,说不出滋味。

我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互诉衷肠、传情示爱。在男子的怀中,少女的眼睛里荡漾着一汪秋水,她的脸羞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花。我看惯了她苍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庞,竟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阿娘也可以这样美、这样幸福。

和阿娘一样,那男子的眼里也满是爱意。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如同抚摸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看着这样的他,我似乎再也恨不起来了。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赐给我生命,也谢谢他曾让阿娘这样幸福。

月亮从天边升起的时候,两个相爱的人还躺在岸边的木槿花丛里甜蜜私语。如果这里真的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么我起码知道阿娘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满足。

而我,我又该往哪里去呢?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被阿娘腰间的一块玉佩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两个造型奇特、相互嵌套的碧玉环,青翠通透,全无杂色,玉环之下悬挂着九束银白色的狐毛。

狐氏?!

狐氏乃是黄帝后裔,与周天子一样拥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姬姓。如今,狐氏一族虽不是公族,但曾经声名烜赫。晋国、楚国、齐国、鲁国,就连秦国也有狐氏的后人。散落天下的狐氏一族中,有一旁支极为神秘。上古流传下来的神鬼志中曾记载:“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狐氏的这一旁支便以九尾兽为图腾。传说他们是周王子狐的后裔,月下碧眸和这九尾玉佩便是族中最尊贵的象征。

见到这玉佩,我心中没有惊喜,只余讽刺。如果阿娘真是王子狐的后人,也许我的身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卑贱。可那又能怎样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出入者谓之魄。人死,魂飞归天,魄沉入地。既然我在这片奇幻之境见到了早已离世的阿娘,那就证明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个世上,离开时也依旧是孤单的一个人。世间的人和事通通成了随风而逝的尘烟,抓不住分毫。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花丛中的那对眷侣,继续往无尽的黑暗里走去。

“别过去,那里不是你要去的地方!”阿娘突然挡在我面前,她苍白的脸色一如她离世的那日清晨,“阿女乖,快回去吧,你的路不在这里。”

“我的路在哪里?阿娘,我好想你”我看着自己思念多年的面庞,泪水霎时盈满眼眶,“阿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富户家的侍妾,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六十岁的夫主,对吗?你是晋人,不是秦人,你识字,你还会读诗。你给我唱的那些歌,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都能听懂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阿藜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不能去晋国,为什么你又想让我去晋国?晋国智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阿娘,喉头哽咽酸痛。

阿娘凝视着我,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来。她抿了抿干枯开裂的嘴唇,似乎要张口同我说些什么,可这时一阵风过,她忽然就如烟尘一般被风吹散了,在我面前只余下四散的火星和漫天的灰烬。

“阿娘,阿娘”

是我,是我把她的尸首烧成了灰,她怎么还会同我说话呢?她早就不在了

我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阿拾,阿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的夜空中响起,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幻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耳边是瀑布轰隆隆的鸣响声。原来只是一场梦

“痛,好痛啊”我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你醒了!你哪里不舒服?哪里痛?”伍封松开怀抱,转而抓住我的双臂。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伍封,只见他一脸憔悴,满面风尘,头发、胡子乱得一塌糊涂。我伸手摘下他发间的一片枯叶,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小儿,让你等久了。”伍封用手拨开我汗湿在额间的头发,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幸好你醒了,不然”他嘴唇一紧,欲言又止。

“不然什么?”

伍封没有回答,只直直地看着我,明亮乌黑的瞳仁里燃烧着一团炙人的火焰。

我回望着他,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料,他只是摇了摇头,扶起了我:“没什么,你好些了吗?能走了吗?”

“嗯,我们走吧。”我低下头,幽幽回道。

“小儿”伍封用两指轻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一听四儿说你被人抢进了山,即刻就带人进山来寻你。可这一带地形诡异,一队人已经在附近原地打转了三天。今天也多亏了你放的黑烟,才终于找到这里。所以,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舍弃你,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已经找了我三日

“那其他人呢?四儿呢?”

“其他人现在留在谷外。四儿一定要跟来,我就让秦牯把她锁在院子里了。”伍封说着弯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你以后有事不可以再瞒我。当日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告,也许我会把那奴隶留下来交给由僮,可你却自作主张跑到这摩崖山上来。如果我一直找不到你,又或者今日我找到的是你的尸首,那么”

“那么什么?”见他脸上一片冰霜,我不由得心中发寒。

“那么四儿也就别想活了。”

“不关四儿的事!是我自己不敢告诉你,也是我自己想把无邪送进摩崖山的,你回去责罚我就好了。”我急忙替四儿辩解。

“责罚你?果然是重情重义的阿拾!”

“我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伍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气愤,让我惊觉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小到大,你只有认错认得最快。你可知这几日我不眠不休地找你,生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尸首?我是想责罚你,我甚至想掏出你的心来看看,看看里面到底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前几日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又故意避着不见我,我是没有法子了才把他送进山的。”我话一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说倒像是要把责任推给他,于是急忙又道,“不不不,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我是想说”我心里越急,嘴巴上越说不清楚。

“我没有生你的气。”伍封看着我剑眉紧蹙,“那几天,我气的是我自己,气自己不该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生妄想。可是过了这提心吊胆的三日,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注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

“将军”九年来,我从未见伍封像此刻这般颓丧、无奈。他往日的气度和洒脱不见了,空落落的躯壳里仿佛只留下了无尽的哀伤。可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说的妄念是我,又何来求不得、逃不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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