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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云苍狗(1 / 2)

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当他的声音穿过竹门传到我耳边时,我几乎以为这又是一场令人沉醉却终将醒来的美梦。二百多个日夜,我的夜晚永远比白天幸福,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重新见到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感受他的温存。可今晚,他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而我却痛苦地想要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无恤来了,带着他娇艳得如同三月初阳的妻子敲开了酒园的大门。

陈逆替我开的门,我捂着嘴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偷偷地藏在窗后。

“夫君,扶苏馆的朱颜酡可真好喝。我要买五坛带回去,三坛我们留着自己喝,还有两坛送给长姐和代王可好?”他的新妇一袭红衣似火,蜜色的脸庞、高耸的鼻梁,她的雅言说得还有些生疏,却意外地为她野性的面庞添了几分软糯的娇态。

无恤旁若无人地揽着他娇妻的纤腰,他看着她笑,笑得飘然欲醉,仿佛他身边的美人便是他此刻所有欢乐的源泉。“长姐不喜欢这样甜腻的酒,你若喜欢就都自己留着喝吧!只是喝了酒,就不能出府骑快马了,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他轻点她的鼻尖,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用他温暖的指尖触上我冰凉的鼻。

往昔,若在人前,我总不习惯他这样放肆的亲昵。可他的妻却是欢喜的,她紧依着他的肩,两颊的笑窝里仿佛能沁出蜜来:“夫君,你待我这般好,我什么都听你的”她仰头看着无恤,无恤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了两声,她便羞赧地埋首在他怀里,像一只归巢的乳燕。

黑暗中,我的心骤然间裂开一道细缝,“咔”的一声脆响。我以为他会听见,但是有笑声的时候,男人总听不见心碎的声音。

无恤轻抚着狄女微曲的长发,笑着看向一旁的陈逆:“陈兄好雅兴,舍下千乘之军不领,撇下三座采邑不要,竟住到这扶苏馆的酒园里来了。怎么,难道这酒园里还藏着神女仪狄不成,叫陈兄这样难舍难离?”

窗外,陈逆按剑而答,我十指紧扣着窗棂想要听清他们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见。我只听到一颗心开裂的声音,哗啦啦,裂得满地碎片。

酿酒六月有余,那个骄阳一样的女人却几乎只用了一刻钟就搬空了我的酒窖。当陈逆把一箱冰冷的珠玉摆在我面前时,我疯妇一般抱起那只嵌螺钿的黑漆小箱狠狠地砸向了墙壁。

“为什么他娶妻了?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为什么他要相信我的谎言?他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他,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离开的他明明说过他已经娶了我,就不能再另娶新妇了他才是骗子,他才是大骗子!”我蹲在地上大声嘶喊着,等那些撕心裂肺的话说出了口,我才发觉,原来我心里竟有这样深的怨恨。

原来,我一直期盼的,竟是分离之后他也和我一样不幸福。

我扑倒在地上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无恤的无情和幸福,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丑陋和虚伪。

陈逆依旧不知道该怎样劝慰我,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哭得抽声断气。我不记得他是何时离开的,正如我看不清无恤离开时的背影。

在我哭得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陈逆回来了。他把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牍放在了我手边:“阿拾,这是你卖身的丹图,烧了它你就自由了。这辈子,你总该为自己活一次。”

这辈子,总该为自己活一次。这句话像是一句破咒的密语,在我晦暗的胸膛里点燃了一簇火苗。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引火烧了那份写着我名字的丹图。

在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青烟里,我没有得到自由的快感。因为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从来就不是一块木牍。

情,我有太多放不下的情,所以注定永远无法自由。

传说,在南方荆楚之地有一方广博浩瀚、烟水茫茫的大泽名叫云梦。炎帝曾在云梦泽种下千株忘忧草,仙草三月生,四月枯,食之可忘情忘忧。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楚国了。

我骑着马踏上了那条黄沙飞扬的官道,在经过道旁的那棵老树时,我又看到了那个醉酒眺望的女子。她在这里等一个人,从炎日酷暑等到了飘雪隆冬。如今,我要带她走了,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因为她等的人不会来了,他已经忘了她了。

周王四十年春,我和陈逆一路西行,到了新绛城远远地见了一眼故人,就策马南下去了云梦大泽。

我在新绛见到四儿的那天,她坐在赵鞅赐给于安的大院里安宁地晒着太阳。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幸福满足的微笑比她耳垂上的紫晶耳玦更加耀眼。

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趴在院墙外的树干上,偷偷地无声凝望。

十二年,岁月在我们指尖悄悄流走,她寻到了她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丢掉了自己,又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

十二年,她安安静静地踩着一条线,直奔幸福而去。我轰轰烈烈地画了一个圆,最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三月春暖,陈逆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替我盖了一间横架在水面上的小木屋,我不再叫他陈爷,他认了我做妹子。

我这沉默寡言的哥哥只有三年的自由,所以他不能陪着我在云梦泽的烟波里虚度日子。木屋盖好后,陈逆带着他的剑离开了。以后每隔两三月,他都会回到云梦泽陪我住上几日,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引着一大帮吵吵嚷嚷却可爱无比的游侠儿。

为了宿营,男人们会在芦苇荡里搭上一个个低矮的草棚。

搭的时候个个劈树,扎草,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可每日清晨我推开窗时,总会看到一群袒胸露腹的人抱着酒坛,横七竖八地躺在草棚外的野地里呼呼大睡。

云梦泽里没有忘忧草,即便这里有千草茂盛,百花葳蕤,也独独没有可以忘情忘忧的仙草。但我渐渐地发觉,在这片浩瀚的湖泽里住得久了,和这群游侠儿说笑得多了,我的心似乎也宽广了许多。心变宽了,原来闷堵在心里的那团愁绪也就小了。我在心里寻了一个角落把它藏了起来,并默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忘了它的存在。

春去秋来,匆匆数月,湖泽岸边开紫色碎花的大片水草已经日渐枯萎,踪迹难觅。远处,在夏季时沉闷单调的树林却在秋风的吹拂下披上了红黄相间、色泽跳跃的新衣。日出东山,我挎着自己新编的藤篮,一路哼着小调往树林走去。

半月前,我在林子里打猎时发现了几棵野梨树。那是长了七八年的梨树,茂密的枝丫上密密麻麻地结了一串串深绿色的小野梨。野梨肉少,核大,即便成熟了也依旧酸牙。但若是放八九颗野梨和着肥滋滋的野鸭一起炖了,那肥而不腻、入口酥烂的鸭肉叫人现在想来都不禁口水涟涟。

楚国地阔人稀,在云梦泽的水泊里我见过划着独木小舟猎鸟捕鱼的楚人,但在这片沿湖的树林里,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久而久之,我便把这片小树林当作了自家的后院。我在这里采药,练剑,用麻绳拴了石头捕猎。只要抓着麻绳的一端把兜了石头的另一端甩得嗡嗡作响,然后顺势丢出去,躲在树上偷吃幼鸟的山猫就会一头栽到树下。这招是陈逆教我的,事实上他和他的那些朋友还教了我很多。一个女人独自生活,要学的总有很多。

宋国热闹的扶苏馆让我觉得寂寞,楚国寂寥的山泽却让我觉得热闹自在。我打猎,捕鸟,钓鱼,日头好的时候就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我会被天空中飞过的雁群叫醒;有时候,一些特别傻的兔子会来啃咬我盖在脸上的树叶;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被心急火燎的楚人摇醒的。楚人尚巫,但并不是每个巫人都肯为了一小袋口粮跑几十里路替庶人治病。我是巫士也是医师,最重要的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走路。因而,住在方圆五十里内的楚人都喜欢找我去治病。

楚地湿热,一个夏天,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会死于热病或疟疾。过去的几个月,我大部分时间都行走在云梦泽畔的村落间替人治病,教村民煮一些抗病的汤药;现在天气凉了,生病的人少了,我才得闲,可以费心思折腾自己的吃食。

日落前,我摘了满满一篮的野梨回到家,择了大点儿的几颗炖了肥鸭,剩下的便存入了陶瓮,看能不能用来酿制新的果酒。这一天,直到我入眠前,都是令人愉悦的。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无恤。其实,我并不意外我会在梦里见到他,自那日在竹园见到他和他的新妇后,他依旧是我梦境中的常客。起初我排斥、抗拒,一觉醒来常常为了梦中的人、梦中的事呆呆地坐上一天。他已经忘了我,所以我也急切地想要忘了他。

可后来,我释然了。我明白,我不是因为梦见他才不能忘了他,我是因为忘不了他才会梦见他。那些逝去的美好记忆幻化成了我的梦境,我坦然地接受它们,却不会在醒来时再痴痴地回想它们。

今夜,他又来到了我梦中。我梦见他就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眼睛。他说:“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对吗?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你离开了我,就如同你当年决然离开了秦国,离开了那个人。你知道你做了一个对他最有利的决定,就像你自以为替我做了一个最有利于我的决定。可是小妇人,是谁给了你选择的权力?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呢?现在,一切都和你预想的一样,你开心了吗?满意了吗?”

黑暗中,我拼了命地想要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的灵魂苏醒了,身体却依旧沉睡。他在我身边躺下,从背后紧紧地搂着我,他轻吻着我的脸颊、我的耳朵,他冰凉的手指一点点地解开我的衣结。我在梦中嘤咛,他沿着我的脖颈一路吻到了我战栗的肩胛。他叹息,他修长的手指伸进了我大敞的衣领里,滚烫的唇却在我身后若即若离地撩拨着。我想要挣扎,但我的身体却不理会我的意志。

“阿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黑暗中,他将我翻转过来,重重地压在了身下。他炙热柔软的双唇紧贴着我的裸背一寸寸地下移,然后张口咬住了我腰间的细肉。

他是怨恨我的,他的吻带着责罚和绝望,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就索性任由自己沉沦在他制造的暴风骤雨中。

清晨,芦苇荡里几声响亮的雁鸣叫醒了我,我迷迷糊糊扯着被角翻了个身,身上是无比真实的痛。片刻的愣怔后,我掀开被子,像箭一样冲出了房门。

是你吗?是你来过吗?

我赤着脚在云梦泽的芦苇荡里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漫天飞舞的芦花带着我的声音远远飘散。我一路奔跑,一路呼喊,可天与地之间,依旧只有水声、风声和啁啾的鸟声。比起昨晚的真实,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一个令人惆怅而迷惘的梦。

不,他不在这里,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我抱着膝盖坐在清晨的湖畔,弥漫在湖面上的晨雾被秋风吹拂着一波波地涌过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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