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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啼声惊梦(1 / 2)

那一日后,新绛城的雨便一直下个不停。

春末夏初的时节,院子里的几树甘棠花好不容易开出了点点细碎的花苞,几场大雨后就都落尽了。

我心有愁绪,又见春日将尽,难免更加感怀。

无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势如何缠绵,必会撑伞而来。有时他来,我还睡着,他便捧一卷书在床头坐着。我每每睁开眼,看见他,看见窗外的雨,总忍不住要伸手去寻他的手,待他转头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闭上眼睛迷糊一阵。

无恤终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与我赏景谈心,耳鬓厮磨。赵鞅的身体好一阵,坏一阵,虽然明面上还是晋国的执政人,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恤在暗中代为打理。

为了陪无恤处理如山的政务,太史府的书舍被我摆了两张案几,一样的长宽,一样的漆工。无恤处理政事时,我便也焚上一炉香,与他相对而坐,或捧卷细读,或处理府中琐事。到午后觉得困乏了,便放肆一把,猫儿似的窝在他腿上合一会儿眼。无恤极享受这样的温存,时常一边执笔疾书,一边抽出手来细细摩挲我的额头。

有的陪伴会让人上瘾,有的温柔会叫人贪恋。我躺在无恤腿上看着窗外蒙蒙细雨时,总会傻傻地希望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这样,如烟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与事。

雨停,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无恤的案几上送来了宋国连日大雨导致山洪倾泻、丹水泛滥的灾报。宋亲晋,晋国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却仍需商讨。因此,晋侯召集了在绛的诸大夫入宫议事,无恤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日,阴云散尽,耀阳当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将太史府里所有的仆役、婢子、巫童全都叫走了。他素来喜净,这大半月的雨已经让他的竹屋变得濡湿不堪。

我趁着阳光好,也把雨季里受潮的衣服、被褥搬到了院子里。四儿来的时候,我正陷在衣服堆里,不知哪些该洗,哪些该晒。

“你这是干什么?府里那么多仆役,怎么自己在这里折腾?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儿将我从衣服堆里拉了出来。

“都被师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他这人受不了一点儿霉味,这会儿肯定恨不得叫人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干净,再给他重新搭一间。”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来不就成了?和你闹别扭,还能闹这么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儿脾性。等再过几天,我去哄哄他。”我牵了四儿的手往屋里去,四儿从怀里掏出一只朱红色的织锦小袋递给了我:“这个是你的,我刚才在府门外碰见了邮驿的行夫,他说这东西是雍城那边送来的。”

“哦。”我接过锦袋,捏在手里却不打开。

四儿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兴许是将军给你捎的东西。”

“不是将军,是公子利给我的书信。”我走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黑漆铜扣的小盒,打开来,把小袋丢了进去。朱红、绛紫、姜黄、靛蓝小盒里已经躺着七只不同颜色的锦袋。

四儿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道:“怎么还有这么多?这都说了些什么呀?”她伸手将那只朱红锦的小袋取了出来,打开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方丝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简、木牍,稀罕些也用绢、帛。公子利给我写的信,清一色都写在丝帕上。个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觉得心中难安。

四儿识字少,自己捧着丝帕读了读,没读懂,就又递给了我:“这信上都说的什么呀?”

“说秦伯病重,他想请我入雍,为秦伯祈福。”

“这些信都是请你去秦国的?”

“嗯。”

“那你去吗?”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国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国。多生枝节,对谁都不好。”

“哦,这倒也是。想当初咱们屋里哪样好东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对他无意,不然你也不用在这里干熬着。”四儿将丝帕重新装进锦袋,又替我将信盒放进了柜子,“其实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过了今年就四岁了,我自打那时候同你来了晋国就一直没回去过,真想带孩子回去给爷爷瞧瞧,好叫他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不错。”

“那你怎么不让于安陪你回去一趟?”

“他现在忙得很,在家都极少,哪里有空儿陪我去秦国?”四儿笑了笑,拉着我在榻上坐下,“算了,我今天来是要给你送东西的。这是阿羊托人送给我的兰膏,我一闻这味道就觉得该是你用的东西。”四儿说着,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四四方方,周身嵌满螺钿、珍珠的漆盒。

“这是阿羊送给你的?”我接过漆盒打开,华丽异常的盒子里竟还包了一层白玉,“这东西金贵得很,看来太子凿平日待阿羊不薄,她待你们也有心。”

“嗯,说是楚国南香馆制的泽兰膏,我不懂什么南香、北香,只看盒子就知道是好东西。给我用,糟蹋了。”

“糟蹋什么呀,你只管留着自己用。喏,你今天来得正好,也不用我再跑一趟。”我笑着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双层妆奁放在四儿怀里,“明夷回晋的时候给我捎了一袋楚地的茜草,我又和了桃花、红杏、紫草,加了牛髓熬了口脂,加了郁金酒熬了胭脂,你拿回去试试颜色可喜欢。我一个男人用这些,才真叫浪费。”

“哎哟,你要真把自己当男人,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四儿笑着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赵无恤都待在你这儿。”

“就你消息灵通!”我怕四儿再念叨,便讨好地去抱她的腰。

四儿叹了一口气,像抱孩子似的将我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阿拾,不是我不识趣,不懂情,我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的个子比四儿高,这样的抱姿原不合适,可我一贴在她温暖的身上便觉得安全,怎么都不舍得放开。

四儿陪我吃了些小点,见府中仆役们仍没回来,便提议替我梳妆。我拗不过她,就由着她替我打水洗了脸,抹了兰膏,又点了胭脂。

当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物什,没想到脂粉香味一闻,镜子一捧,也乐在其中。

妆罢,四儿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时兴起,也拿笔蘸了胭脂去捉她。

四儿大笑着躲开,我一下将她扑倒在床上,硬捧着她的脸,在她额间画了一朵红杏。

“死丫头,快给我擦了,这样我可回不去!”

“就这么回去!叫你的青衣小哥好好瞧瞧,自己娶了个多美的女人!”我大笑着在四儿面颊上啄了一口。四儿臊红了脸,拿起榻上的枕头就来砸我。

玩够了,笑累了,我们两个就并头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初夏日的阳光很暖,很耀眼,聊着聊着,两人竟似年少时一般,靠在一起睡着了。

依稀还在梦里,四儿忽然起身往我身上扑。我笑着去推她,一声凄厉的痛呼声骤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睛,只见半空中一道黑影朝我直劈下来。四儿死死地抱着我,我只得抱着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叫那火辣辣的鞭子一下抽在了自己背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来不及起身,呼的又是一鞭,自肩膀扫过胸前,薄薄的夏衣顷刻间被撕裂,鞭子像一条火舌在我身上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痛得我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缩。

“不男不女的鬼东西,让你勾引我家夫主,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狄女涨红了脸,将一条漆黑的长鞭舞得嗡嗡作响。她手起鞭落,一通乱抽,全然将我和四儿当作了草原上的牲口。

香炉倒了,陶罐儿碎了,待我好不容易找到床榻里侧的伏灵索时,自己和四儿的手上、身上已满是血痕。

“够了!”我避开她的鞭势,飞快地甩出伏灵索,几下便缠住了她握鞭的手。

“你居然敢还手!”狄女愕然,她瞪着眼睛挣了挣,却没能挣开。这一下,她真的恼了,不管不顾地就冲上来与我厮打。

四儿惊得大叫。我猛地将手中伏灵索一收,瞬间将人拉至身前,一脚踹在姮雅右膝盖骨上,她应声倒地,大呼不起。

“你怎么样?”我转身将跌坐在地上的四儿扶了起来。

四儿的下巴上有一道极恐怖的鞭痕,从嘴角一直到下颌,她想同我说话,可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强忍不住的呻吟。

“对不起,对不起”我心痛如绞,一把抱住四儿。

四儿拉住我的衣袖大喘着,突然,她指着门口,颤声道:“赵无恤来了”

一间屋子,三个女人,两个满身血痕,一个倒地不起。翻了的桌案、倾倒的烛台、摔破的水盆无恤脸上阴云集聚,整个人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

“这是怎么回事?!”

“夫君,这妖人要害我!”地上的女人见无恤来了,如蒙恩赦,她半坐起身子恶狠狠地指着我和四儿,“夫君,这两个女人”

“阿拾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四儿不等狄女告状,挺身挡在我面前。

“你让她打了你?她打了你几下?”无恤的眼神自进屋后一直盯在我脸上,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此刻很生气。

坐在地上的姮雅见他同我说话,一张蜜色的小脸霎时涨得红紫,无恤走过她身旁,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夫君,你要替姮雅做主!”

“世子要问的,是我打了孺人几下吧?我打了孺人一下,如果赵世子要兴师问罪的话,我认罪。”我收起手中的伏灵索,从四儿身后走了出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无恤将腿从姮雅怀中拔了出来,他走到我面前低头凝视着我肩上的鞭痕。

在他的凝视下,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忽然开始发烫发紧,继而突突地抽痛起来。我微微侧首,这一刻,周身无处不痛,可最痛的却是心。自我与他重归于好,自我同意他住进太史府与我同榻而眠,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羞恼、这般委屈、这般鄙夷过自己。

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与他是在天地前盟过婚誓的夫妻,即便在别人眼里无名无分,但在彼此心里,在天神眼中总还是夫妻。可今天,狄女的一顿鞭子抽醒了我。我与他赵无恤什么都不是,起码在他正妻眼里,我只是一个夜奔于他的卑贱女人,她今日就算打死了我,也是无罪的。可我挨打是自取其辱,四儿呢?她何其无辜。

“你们走吧!以后若要进我太史府,麻烦差人先送拜帖。”我扶起四儿往床榻蹒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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