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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绛都之难(1 / 2)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欢喜,还是悲哀,亦心如明镜。我站在浍水之畔遥望着晨光里的新绛城,它连绵的城墙依旧巍峨,它高耸的庙堂依旧壮丽,可阳光穿过浓云照在它身上却映出一种凄凉的金红色。这是一座我本不该踏足的城池,可我来了,我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爱情。而后,我一次次离开它,又一次次不远千里地回到它身边。它是我注定绕不开的一方天地,是我生命的起点,或许也将成为我生命的终点。

日升中天,新绛城依旧城门紧闭。新君有令:闭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区区一载,赵卿卒,晋侯薨,周王崩,苍穹之上星月相蚀,紫微垣动,天下不安。乱了,早乱了。满城缟素的晋都黎庶不得入,齐国陈氏世子却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此刻的新绛城悄然无声,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杀戮都已在黎明前结束。四千奴隶军若要强攻新绛城无异于送死,可如果有人夜开城门迎他们入城,那么杀几百个睡梦中的府兵,控制几座府院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我无心去想城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也无心细看长街上那些拖曳尸体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只想自己臃肿的身体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不能跑!”陈逆挺身拦在我身前,“小妹,你这样着急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赵府替你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对,我和陈逆一起去。”阿素跑到陈逆身旁。

陈盘看着我们三人,一脸无奈:“你们都瞎着急什么?!邯郸君昨夜入的城,赵无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没死,一个活死人还能飞出城去?还有你想找的那个张孟谈,真是装死装出瘾头来了。这回要是他真没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脑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断了头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来!”

张先生没死?!我惊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陈盘说穿了心事,低头恨道:“不劳世子动手,若那人真没死,我只问他一句话,问完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这话是说来骗我,还是骗自己的?”陈盘凝视着阿素毅然决绝的面庞,幽幽叹道。

“素祁说到做到。”

“阿素,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若张孟谈真在新绛城,你就把他捆了带走吧!我回了临淄会告诉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绛,埋在新绛了。从今往后,你与我陈氏再无瓜葛,与我陈盘再无情分。天涯路遥,你和他自生自灭去吧!”

“世子”阿素怔怔地看着陈盘。

陈盘冲她一笑道:“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说得戏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哽,他说完不再看阿素,只转头对陈逆道:“走吧,我们去赵府找人。”

自那夜被盗跖救出赵府后,我好几次在梦里回到过这里,可即便在梦里,它也不会狼狈破落如斯。临街的一面院墙倒了,碎石瓦砾铺了一地,昔日庄严肃穆的两扇府门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边虚掩着,另一边已被人卸下来斜放在台阶上。陈盘踩着门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来,一边叫骂一边死命地在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

“怎么了?”陈逆问。

“晦气,想踩一踩他赵鞅的门板子,踩了一脚的死人肉。”陈盘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驳的府门,一颗沉着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进去吧!”阿素扶着我迈进了赵府的大门。

伯鲁死了,赵鞅死了,整座赵府孝布未除,白惨惨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灵堂。我一路直奔无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来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陈盘行礼,有人同阿素问好,一切荒诞无稽得仿如幻境。

“人呢?我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还未见到无恤的房门,院墙里已传出于安如雷的怒吼。

陈盘眉头一皱,越过我与阿素蹿进了院门。“谁不见了?”他急问。

“陈世子来得太早了吧?”于安听到陈盘的声音,收了怒气冷冷转过身来。

陈盘也不与他见礼,几步就迈上了台阶:“相父不放心,差我先来看一看。谁不见了?不会是赵无恤吧?”

“赵世子出逃,我已传令全城搜捕。”于安的视线越过陈盘落在我身上,我握紧了拳头,他亦蹙起了双眉。

“真不见了,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已经卧床数月手足皆废了吗?一个废人怎么能从你们眼皮底下逃走?什么时候逃走的?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吧?”陈盘在屋里转了一圈,脸上竟难得地露出慌张之色。

于安没有慌,他整个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蓝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阶下,他盯着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赵无恤逃不走。”

“最好逃不走。”陈盘瞟了我一眼,亦阴沉下脸色。

“陈世子,赵氏之事在下与邯郸君自会料理,世子留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君上另有急召,在下先告辞了!”于安抬手冲陈盘一礼,转身带着众护卫匆匆步下台阶。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可他漠然地从我身旁走过,再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安走后,陈盘突然对跪在屋子角落里的一名仆役高声怒喝。

那仆役的相貌我隐约有些印象,应是昔日伺候赵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几步,恭声对陈盘道:“禀世子,昨夜人还是在的,亚旅来了要杀他,剑都到喉上了,可赵世子愣是一动未动。天快亮时,外头杀得有些乱,守卫们没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结果一回头床上的人就没了。”

“都是废物!赵无恤是真瘫还是假瘫,他们瞎了,你也瞎了吗?”

“奴死罪”仆役两股战战一下扑倒在地。

陈盘捏着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厉声又道:“我再问你,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都已经叫奴隶军杀了吗?”

“回世子,人已经抓了,但还没杀。邯郸君和亚旅说要等得了君令再杀人。”

“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们两个居然还想要尊君守礼,名正言顺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礼,还是虚名?!”陈盘嘲讽一笑,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这里情形有变,咱们赶紧出城吧!”

“等一下!”阿素见陈盘要走,几步蹿到仆役面前,急问道:“你在赵无恤身边这些日子里,可曾见过一个叫张孟谈的人来找过他?”

仆役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回素姑娘,赵鞅一死,赵世子就被软禁在此,来见他的人没几个,并没有一个叫张孟谈的人。”

“不可能,他若没死一定会来找赵无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赵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见过一个个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烫伤的人?”

“这个”

“快说!”阿素一手扣住仆役的肩膀。

仆役吃痛,急忙道:“回、回素姑娘,在赵鞅的丧礼上,太史墨身边是有个手有烫伤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几日,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定是他。他没死,他还活着。”阿素怔怔地松开了仆役的肩膀,她眼睑微颤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刚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无边的哀色取代,“他果然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是个骗子,骗了我那么久”

“别为那负心人难过了。”陈盘走到阿素身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阿素眼睑一动滚下两行泪来,陈盘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柔声又道:“好了,不难过,把人找到再问一问,若他真无情,就把他交给我,犯不着脏了你的手。既然张孟谈已经见过赵无恤,那赵无恤一定早就知道了邯郸君的计划。他二人一旦脱逃,必会拼死出城。你与其冒险在城里找人,不如随我一同出城吧!”

“对,孟谈看了我的信一定会带赵无恤出城。小妹,我们出城去等他们!”阿素转身来拉我,我往后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么了,你高兴傻了吗?赵无恤不在这里,他没死,逃走了。咱们赶紧出城去找他们吧!”

“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隶为什么可以控制整座新绛城,为什么城中千户,户户闭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晋侯不是被胁迫的,他也参与了此事,是他要借于安和我阿爹的手诛杀四卿,对吗?”我没有回应阿素,只盯着她身旁的陈盘。赵稷没了郑伯却仍不死心,原来是手里还捏着一个晋侯。

陈盘看了一眼阿素,点头道:“你猜得不错。几年前,晋太子凿曾密书齐侯与相父,求他们出兵相助诛灭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后,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贵不可言。”

“四卿无罪,无故诛杀,功从何来?”

“还政晋侯,功名自有国君来给。”

“哈哈哈”陈盘语罢,我不由得大笑,“陈世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委实太可笑了。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儿吗?若于安和我阿爹真有功,他们的功劳也不是诛杀四卿,而是借你们陈氏之兵剿灭入城烧杀抢掠,残害卿族的四千奴隶吧?以下犯上,以贱伐贵,是为大不敬。晋侯根本不会违礼赐这些奴隶自由身。盗跖和他的奴隶军是你们杀人的剑,替你们杀完了四卿,就又该变成你们的踏脚石了。四千人的尸骨叠将起来,是够你们登天,够我贵不可言了。”

“相父说得没错,女人太聪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陈盘听了我的话,顿时冷下脸来。

阿素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对我道:“小妹,你就随我们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牺牲,这样的道理你该懂的。”

“不,阿姐,我不懂,奴隶也是人,他们拼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牺牲。”

“他们死也是为了还政国君。”

“堂堂君主言而无信,区区盗匪一诺千金,孰贵孰贱,我今日总算看清了。”我想起盗跖当日在山谷里的一番话不由得嗤笑出声。

“小妹,现在是说这些胡话的时候吗?你若想留下来救那些奴隶,迟早也会没命。你死是你的决定,别连累了你腹中的孩子。孟谈没死,赵无恤现在一定已经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难道想留在城里和他隔着一道城墙,隔着连天战火不得相见吗?”

“阿姐,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盗跖和他的兄弟们死。小芽儿会懂我,无恤也会懂我。我不会死,也不会让新绛城里尸骨成山。”阿素把她的善良与温情都藏在骨子里,轻易不叫人看见,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现在却因为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不已。

“蠢人,那些奴隶入城时就已经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们。”陈盘在旁冷冷出声。

“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呵,阿拾姑娘,我陈盘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么人,你算是一个。只可惜,你虽心有七窍却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终难有善终。”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于京。陈氏有天命,可世间路有千条,你确定你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吗?走岔了路,可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终点了。”

“你”陈盘语塞。

我冷笑着又道:“韩氏、魏氏两家宗主、宗子有没有死,陈世子关心得很。可你为何独独不问智氏?身为正卿的智瑶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吗?还是说智瑶的处境,你陈世子早就已经知道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盘,我希望他能辩解,也希望自己心里可怕的猜测不是真的。

陈盘看着我久久没有出声,半晌,转头对陈逆道:“陈爷,让她留下,我们走。”

“阿拾!”阿素拽着我的手越发急了。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伸手抱住阿素,阿素双手一揽紧紧地搂住了我:“小妹”

“阿姐,什么都别问,出城后,别待在陈盘身边,走得远一些,张先生会找到你的。”我在阿素耳边极小声道。

阿素抬头惊诧地看着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微笑道:“阿姐,谢谢你。快走吧,张先生在等你呢!”

“走吧!”陈盘拉着阿素往院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催促陈逆。无恤不见了,陈盘比我们任何人都更着急。

陈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他听见陈盘叫他,却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我留下,陪你去找盗跖。”

“大哥”陈逆的眼睛里有深重难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因而心里既感动又心疼。君子、盗匪,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人在生死情义面前却像得出奇。

“陈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别忘了你的誓言!”陈盘望着陈逆的背影怒喝道。

陈逆的脸在陈盘的怒吼声中瞬间失了血色。有的人,他们的誓言不是一句话,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条锁链,锁链扯紧了,就痛到身不由己了。

“大哥,没事的。”我冲陈逆一笑,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放在他手里,“艾陵之战,我尚年幼,坏不了你家相爷的大业。如今我有良策,定不会叫盗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这些年,小妹劳大哥照拂,这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且放在大哥这里,他日云梦泽再见,大哥拿它与我换酒喝。”

“小妹”陈逆低头捏住祥云里飞奔的小狐,将玉佩紧紧握入掌心,“陈逆愧对一个义字,请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赔罪。”

“好。”

“还有我生平从不收人厚礼,这碧玉佩你记得要来拿回去。”

“诺。”我微笑点头。

四儿找到我时,我正独坐在赵府的木兰园中。春阳融融,和风徐徐,洁白如玉的木兰花在我面前开了一树又一树,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条上。赵鞅喜木兰,园中遍栽花树。当年我初到赵府时,无恤便说要带我来这里看木兰。这些年,我与他来过数次,可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看得两眼发酸。

我骗了陈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对今日这样的乱局,我根本没有良策。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所有人都怀着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决心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对他们而言,得失只在一线,生死只在一线,每个人都绷紧了自己的心弦,一点点偏离计划的变动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继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愿承认无恤已经脱逃,盗跖不愿相信晋侯欺骗了自己,我的父亲也许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赖的陈氏一族会在最后关头与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牺牲他。残忍的真相明明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最美的春景,等着悲剧一出出上演。

“阿拾,我在门口遇见红头发大叔了,他那么着急去哪里呀?”四儿问。

“他要入宫去见国君。”

“他见国君做什么?”四儿好奇地在我身边坐下。

“不知道。”我望着庭中白得耀眼的木兰花,心里一片茫然。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给盗跖听了,他听进了多少,听懂了多少,我一无所知。晋侯姬凿曾许盗跖一个美梦,梦里姬凿将为所有入城的奴隶论功行赏,烧毁丹图,派发旌节,编造户籍,让他们从逃奴变成无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隶军已经入城,若姬凿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盗跖是会带人撤离新绛城,还是怒而杀君,争个鱼死网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赵稷知道陈氏与智氏的阴谋后会做何反应,我也无法预料。我只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暂且放下心中的欲望和仇恨,在智瑶和陈氏的军队包围新绛城之前,离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阿拾,赵无恤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四儿见我出神发呆,捧着我的脸强迫我转过头来。

我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城?于安引奴隶军入城前一定嘱咐过你要带董石出城避祸,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他没告诉你?”四儿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丝绢单衣,单衣绣黄鸟,配红缘,缘边上暗线绣制的藤蔓缠缠绕绕,不分不舍。这样的危局里,这样华丽的衣裙、美丽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四儿松开了手,凄然笑道:“事成封卿,兵败身死。除了这句话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觉得我很笨,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总还能帮上他的忙,听懂他说的话。”

“于安不是不肯告诉你,而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会想要帮他。”

“我什么也帮不了他,还给他闯了大祸”四儿话没说完一双杏目里已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怎么了?”

“是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赵无恤和张先生,我不想叫你伤心难过,也不想叫小芽儿一出生就没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闯祸了?夫君和大叔都那么着急入宫找君上,是不是因为我闯下大祸了?”

“你救了红云儿?他真的逃出城去了?!谢谢你,谢谢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儿,四儿却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我连忙松开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道:“你别哭,你没闯祸,外头是出了些事情,可与你无关,与无恤也无关。你能助无恤出城,也许对于安来说,不是坏事,是好事。”

“真的?”

“真的。”

“夫君不会死,对吗?”四儿泪光点点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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