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仪殿的大门轰然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皇城司的将士跟着刘继恩退出去了不少人,殿前司的军士们顺势把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逼到了一个角落。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任东雷,并非出自陈青麾下,却和孟在有十年共事的情谊,一直极为敬重陈青。耳听里面皇帝驾崩,燕王明显和苏相、太后对上了。刘继恩和皇城司肯定是听太后的。侍卫亲军步军司根本不在禁中当值,跟着朱使相跑来,明显不安好心。他心里没有半分犹豫,万一要动武,殿前司肯定支持燕王。他也亲耳听见里面说了,先帝指明立燕王为皇太子。说燕王当众弑父?傻子才信,要说是吴王谋害皇帝他倒是信的。
他见陈德妃和一个小娘子还在廊下不肯离去,就亲自出口劝说她们:“两位还是请去偏殿等着吧。”
陈素和九娘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陈素柔声道:“多谢副都指挥使,可否容我们在这里等燕王出来?”
任东雷很是为难:“两位不如去偏殿等,万一乱起来,齐国公和燕王殿下恐怕得分心照顾两位——”对着这两位国色天香的娘子,他硬生生把那句你们不听话只会拖累齐国公改得委婉许多。
九娘一震,明白他言外之意,凑近陈素低声说了几句。陈素无奈地点了点头。两人沿着长廊,慢慢离开了柔仪殿,几步一回头。
任东雷松了口气,摸了摸怀里的信号筒。近千名弓-箭直、弩直的将士们就在福宁殿坤宁殿外围当值,正好将柔仪殿围了起来。皇城司在禁中约有三千人,就是还不知道侍卫亲军步军司究竟进来了多少人。论武力,殿前司当然不惧他们。不过擒贼还是得先擒王,他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不远处的两位步军司副都虞候,缓缓靠近了对方。再想到己方如天神般威武的陈青,信心大增。
殿内苏瞻已经把先帝毒发前的两段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众人都缄默不语。很明显,官家是在维护燕王,燕王根本没有毒害官家的理由。几位相公不由得疑惑地看向吴王赵棣和高太后。
赵棣吓了一跳,赶紧澄清:“爹爹可是喝了三叔和六弟那两盏茶才毒发的!一盏是三叔点茶,一盏是六弟点的茶,和我可没丝毫干系,和娘娘更无干系!”他看向高太后。
高太后大怒,正要开口,却听见张子厚忽然出声:“请恕臣无状了。御医院的孔副使、方医官。御药的两位勾当。”
还跪在官家身边的方绍朴等人一惊,赶紧应了。
“你们可确认陛下所中之毒,是牵机药?”
高太后等人都看向他们几个。赵栩也看向方绍朴。
孔副使躬身答道:“经下官和方医官再三检查,陛下确实因牵机药毒发才驾崩的。”两位御药勾当也再次肯定了两盏茶都有牵机药。
张子厚问:“两位勾当,既然是两盏茶有毒,请问毒从何来?是茶叶还是水,还是器具?”
两位御药勾当如实道:“下官们检查下来,茶叶和注壶里的水都无毒,应是器具有毒。”
定王眼睛一亮。苏瞻皱起了眉头。
张子厚点头道:“娘娘、定王殿下、苏相,请问这两个茶盏原先应该是谁会使用?臣不在场,不明白为何陛下案上竟会有两个茶盏。”
赵栩沉声道:“建窑黑釉盏那个,是爹爹最爱的御用之物。定窑绿釉那个,原本是我用的。”
殿上众人哗然,这一问一答间,原来凶徒所要谋害之人应该是官家和即将成为皇太子的燕王!
赵栩看向崇王赵瑜,眉头紧皱。赵瑜却依然目光盯在躺在地上的赵璟身上,毫不在意。
陈青双手握成拳,已青筋微显。孟在微微侧头,倾听着殿外的声音。
张子厚点头道:“娘娘,诸位相公。既然官家和燕王殿下所用的茶盏都遭人下毒了,也就是说,凶徒要害的,是陛下和陛下指定的皇太子燕王!臣以为,燕王殿下绝无嫌疑,当请燕王即位,再由大理寺刑部等各部联手审理此案!”
定王看着两府的诸位相公们纷纷点头,松了一口气,张子厚这家伙,人不怎么地道,本事还真不小,怪不得无论被扔在哪个衙门,都能做得风生水起。
高太后却冷哼了一声:“且慢!张理少言之凿凿,是两个茶盏都有毒,才洗清了六郎的嫌疑。可按宫里的规矩,要在器皿上下毒有多难,诸位相公若是不清楚,不如让孙安春说上一说。”
张子厚正要反驳,苏瞻摇了摇头:“这倒不用,臣明白。陛下御用器皿,向来有司膳典膳掌膳三关检验,用前还有各殿供奉押班再行检验。娘娘的意思是如果茶盏上没有毒的话——”
“不错!”高太后痛心地说道:“老身的意思是,有人在点茶或斗茶的时候下了毒!”她忍着泪,缓步走到赵瑜的轮椅前面:“若不是极信任你和六郎,官家岂会——!”
定王皱眉道:“娘娘,他二人都没有任何毒害陛下的理由。娘娘还是——”
高太后厉声打断了他:“皇叔!赵瑜有没有毒害陛下的理由,您心里不清楚吗?”
赵瑜缓缓从赵璟蜷缩的身子上挪开了眼,看着眼前这个老妇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就记得这位娘娘从鼻翼到唇角的两条法令纹总是很深,娘亲曾经偷偷笑着问他:“像不像两条虫?”每次这位娘娘不高兴的时候,这两条虫就会拱起身子。而此时,这个尽显苍老的老妪,面上两条虫不仅拱起了身子,还在不停地抖动。他就忽地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一样,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位崇王殿下莫非疯了?众人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赵瑜幽幽叹了口气:“诸位,其实娘娘是想说,因为寿春郡王赵珏和臣的生母是同一人,而臣和陛下的生父是同一人,所以臣就会帮那同母异父的哥哥,毒害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我赵子平为何要为了一个哥哥去害另一个哥哥?”
两府的相公们都是世上拔尖的聪明人,无需费什么力气,都听明白了崇王话里的意思。元禧太子之子赵珏,和崇王同母异父!是指成宗皇帝身为弟弟,私占了兄长的妻妾?之前陛下所说的误会,情有可原,要赦免赵珏的谋逆罪,还要封他为亲王,这是陛下替父赎罪!
赵瑜伸出手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眼光掠向殿上的众人,见到这些人像是被自己的惊人之语冻住了一样,不由得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苏相,你那么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有点可惜啊。怎么,难道你们这些做宰执的,不知道帝王家那点见不得人的后宫丑事?还是说你们心里明白,却装作不知道,又或者装模作样地劝谏上几句就心安理得,觉得自己仁义忠孝俱全了?”赵瑜摇摇头:“不是,你们都是为国为民做大事的人,哪里会在意一个女子和几个孩童的命?你们在意的是皇帝听不听得进你们的话,在意的是新党旧党谁赢谁输,在意的谁能当上首相、次相,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真正地光宗耀祖名留青史。若不是有你们这样的宰相,顺娘娘心意送我去契丹,又怎么会有上行下效的那些狗官,将年仅十岁的我扔在上京郊外的雪地里,要活活冻死我?”
他一句一句重似千斤,却说得轻飘飘的,人依然仙风道骨,姿态如轻云出岫。
殿内片刻死寂后,一阵哗然。陈青和孟在都不禁露出了憎厌之色。祸不及无辜妇孺,太后所做所为,未免太过阴毒。想到妇孺,陈青对孟在使了个眼色。孟在警醒过来,悄声无息地往大门退去。慈宁殿的妇孺,不能被太后捏在手里!
高太后禁不住退后了一步,身子也颤抖起来!赵瑜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他一定和阮玉郎早就勾搭上了!当年就不应该心软,是她一时心软,养虎为患,才害死了大郎!
赵栩慢慢走了下来,他蹲在赵瑜身前,眼中酸涩不已:“三叔,成宗一朝的旧事,孰是孰非,难以分辨。可我爹爹他最是温和心软不过的。为了接你回京,他多次和娘娘争执不下。接你回京后,见你不计前嫌,待他亲近,他心里不知道多安慰,常和六郎说三叔你心胸宽阔,品行如岁寒松柏,正和你生母一般温柔慈悲,世间少有。”赵栩不禁哽咽起来:“爹爹对你样样亲自过问,赐宅邸,觅佳偶,吃穿用度,六郎从没见过爹爹对哪位皇叔这般用心。为了你的双腿,爹爹更是贴出皇榜,四处为你求医。他纵然——年少时对郭真人有些不敬,却一直想弥补于你!和阮玉郎相比,爹爹待你一片赤诚!——三叔你为何忍心帮着阮玉郎——?”
苏瞻也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上次在田庄,他亲眼所见,官家对崇王悉心照顾,那份亲昵,甚至比他和二弟苏瞩更甚,崇王那样洒脱出尘,哪里看得出他心中原来有这样的怨恨……
赵瑜看着赵栩,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六郎啊,三叔我没有帮阮玉郎。真的不是。”他看向御座后面地上的官家:“阮玉郎虽然是我哥哥,怎比得上大哥待我好?我绝不会为了阮玉郎害官家的。”
他顿了一顿:“我儿时开口喊的第一个人就是大哥。娘说我只会喊大大,陛下那时候六岁,已经会试着抱我,又怕摔了我,抱得我极难受。我一哭,他就自责不已。”他笑了一声,看向高太后和定王:“后来爹爹硬要废娘娘的皇后之位和大哥的太子之位,难道我娘没有劝谏过?皇叔翁,您说实话,我娘劝谏过成宗皇帝吗?”
高太后冷笑起来。郭氏一贯地会以退为进!她当年可不就被她骗了!
定王垂眸道:“你生母郭贤妃当年是劝谏成宗了,她宁死也不愿抢娘娘的皇后一位。”
殿内众人又一片哗然。高太后竟然恩将仇报!高太后紧抿双唇,傲然不语。
赵瑜笑道:“再后来娘娘突然不喜我生母,也不允许大哥同我往来,可是大哥依然偷偷照顾我。还曾经要带我溜出宫去,更让宫人时常赐些吃食给我。我同大哥,并未疏远过。六郎,阮玉郎虽然没让我冻死在雪地里,可却由得我双腿冻坏,成了废人一个。我又怎会为了他去害大哥?”
诸位相公都喟叹着崇王言之有理。枢密院的曾相,上前一步:“娘娘,定王殿下,陛下遇害一案,扑朔迷离。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王殿下既然和此案无关,当请燕王即位,主持大局。”
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谢相上前附议曾相。陈青和张子厚和也上前几步附议。
张子厚看向赵栩,焦急不已。崇王所言,是令曾相谢相下定决心的原因。这时候太后威仪尽失,殿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先即位!崇王反正也跑不了,交给他大理寺就好。
赵栩深深看了崇王一眼,从身后腰间拔出那柄纨扇,轻轻放在赵瑜膝盖上:“三叔,物归原主。”他站起身,对定王点了点头。
定王走上台阶:“诸位相公——”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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