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俊秀,耳畔簪花,却是簪花汉的魂魄。
其神情空洞,呆呆漂浮,对周遭,对骨炬鬼们,乃至对缕缕烟气,全无反应。
咬了一嘴碎瓷的小鬼上去,轻轻一碰。
那魂魄便如水流冲起的浮沫,无声片片破碎,当场魂飞魄散。
“散啦!散啦!”
这只骨炬鬼手舞足蹈含混尖叫。
不见身后同伴相觑几眼,蹑手蹑足一拥而上。
一个捂住了它的嘴,一个拔掉了它的骨炬,一个划破了它的肚子,挤出许多腐水和烂肉块,然后合力将它搓揉成一团,塞进了尸体口中,重新点燃炷香,再仔细把断裂的丝线一一接上。
片刻后。
巨大骷髅首探进隧道,唯见匍匐在地的干瘦脊梁。
似乎一切如旧,并无异样。
…………
西子湖畔。
纸鸟携着陶鼠冲出水面时,朱砂已模糊,纸身已松垮,在风中吃力振翅,眼看就要散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出现托住了它。
李长安收回鸟儿,从彻底回归死物的陶鼠腹中取出一截香头。
指尖碾碎了,细嗅。
一种清灵而又驳杂的气息附上神魂。
道士挥手驱散。
这是……愿力?
彼时。
铅云重重,压得天光暗闷,却也昭示着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将至。雨势未落,冷风先到,吹皱平湖泛起涟漪。
李长安压低斗笠,悄然离去。
…………
大火几乎烧掉了一切。
但顽强的人们仍从废墟里收集了物料,修缮了码头和几间仓库。
仓库太少,不能存货,货船不爱停留。
褐衣帮便出面与船主商量,保证今夜下了货,明儿一早不过中午便能送达城内各处,不必在仓库滞留?
如此,富贵坊码头才稍稍恢复了些昔日繁忙。
今儿天光稍亮。
天地朦朦未开。
人们早早聚集在码头,一齐去往城内挑货。
雾气重得很。
队伍后面的人要想不掉队,就得时刻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幸亏队伍里没有秃头,否则光溜溜地沉入雾里,眨眼就瞧不见了。
华翁走在队伍最前头。
他脱去了平日的宽袍大袖,换上了麻布短褂,汗巾搭在脖子上,肩上垫着三层厚布,挑着一担砖头。
声音洪亮,唱着码头上的号子。
他唱一句,后头就跟着唱一句。
大伙儿随着号子踩着步点儿,随着号子换着肩膀。
这么一路到城门处,队伍才停下,等候入城。
李长安一帮子也混迹其中,但挑的不是砖头,而是药饮。自打搬去飞来山,买家们便不肯上门取货,大家伙儿只好重新挑起扁担,送货上门。
眼下聚在队伍末尾歇息,擦着脸上不知雾水还是汗水,远远听着华翁中气十足地与城门吏讨价还价——这时候,多一分一厘也是好的。
秀才们不由感慨。
“华翁雅量既高,又肯躬身贱业,实有古之贤者风范。”
黄尾却嬉笑一声,悄悄道:
“这事儿呀,是作给人看的。”
秀才们不悦:“以华翁威望何需如此?”
黄尾道:“不是作给咱们看的,是作给城里有钱人看的。”
大伙儿一时不解。
“眼前的法子不过权宜,能支撑多久?城里的赈济抠抠搜搜,老汉腰杆硬,学不来低三下四,只好卖卖脸皮。”
那边闲话聊得兴起,这头李长安两眼放空。
心思早去到了六井故迹,那幽邃的地下深处。
早在积善堂那夜,道士对深藏地下的魙巢有了莫大的兴趣,碍于当时情形,没有仓促冒险。
但也试探着埋下了一个后手。
窟窿城有意收集完整无伤的尸体,且以这帮恶鬼的作风,自己人也未必会放过。
恰巧,道士在刘巧婆处寻得几个青瓷摆件,造型精美,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巧思与心力,若把玩个百十年,或许可物变为怪,是施展喷化之变最好的载体。
他特意留下几具全尸,以喷化之变夹游犬之符附入青瓷,埋进尸体,簪花汉正是其中之一。
后续发展不出所料。
李长安小心尝试多日,终于勾动尸中瓷鼠“苏醒”,窥得其中一二。
神龛。
愿力。
完尸。
魂魄。
魙!
他总觉得自己已隐约摸索到了什么,但瓷鼠身上残余灵性传递回的东西过于朦胧,眼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不能勘破。
他恨不得亲身深入一探究竟。
只是。
晓得道士身份的几个人总是在劝他。
华翁说。
形势已经够糟,人们已经够苦,莫要再多挑混乱。
黄尾说。
一旦暴露,生意如何能做?没了生意,大伙儿苦盼的轮回银哪里来?孩子们的衣食住宿哪里来?飞来山群鬼眼巴巴等着的供奉哪里来?
何五妹……素女聪明的很,道士第一次夜不归宿时,已有所猜测。
她把道士藏起的血衣浆洗干净,晾干了,整齐叠好,悄悄放在了道士的床榻上。
什么话也没说。
世上之事,总是如此。牵绊多了,难免束手束脚,不敢放手施为。
…………
“道长?道长!”
连声呼唤唤回了李长安纷飞的遐思。
黄尾焦急顿足。
“不是说好顾着生意,且先忍耐么?你何苦又去招惹它们,再去……”他面上黄毛被雾气打湿,软趴趴贴着脸颊,惶恐得像条落水的狗,“再去杀人呢!”
李长安心里一跳。
他怎知道我施法探了魙巢?
竟莫名有种学生时候被老师抓住看闲书的紧张感。
不对。
道士又想到。
我何曾又去杀人?
很快,他发现自己不必寻人解释。
城门前早是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望着城头。
就像许多天前。
旭日燎开雾气,现出挂在城上的头颅。
一颗又一颗。
鬓耳相接,须发相缠。
似一大串人头葡萄悬在了城门之上。
旁边六个血字笔锋凌厉刺眼。
杀人者,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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