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会更难!”
他反问诸人。
“以鬼王的秉性,他会怜惜民生艰难而停手么?”
不待回答,无尘已斩钉截铁道:
“不会。”
“他视百姓为猪羊,视豪杰如鸡犬,民生艰难如何?家家哭声如何?他只会压得更狠,刮得越凶。”
话语一顿。
无尘环视诸人,重重道:
“不是我们要钱唐人帮我们,是钱唐人不得不帮我们。”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
但眼前的无声不再是先前的不为所动。
无尘由得诸人慢慢消化,他自顾自再把各人的酒碗再度斟满。
“诸位!”
无尘举碗敬道:
“翻天覆地,就在今朝!”
李长安并不犹疑,首先举碗响应。
一阵迟疑后。
“飞贼”抄起酒碗:“良机在前,大丈夫岂可畏死?”
“瘦鬼”捧着酒碗:“义不容辞。”
“老汉”端起碗来:“愿附骥尾。”
“黄冠”没了碗,干脆抓起酒坛:“算某一个。”
“富贵”笑呵呵举碗:“好买卖,该下血本!”
轮到“武夫”,却见他端起了碗,却道:
“且慢。”
“施主莫非还有疑虑?”无尘话语里难得听着郁气。
“武夫”摇头道:“清净僧诚然多才多智,所言深得我心,然毕竟困于经卷,却少算了一桩。”
“哪一桩?”
“欲登高一呼,又岂可藏头漏尾?!”
话声方落。
“大言不惭。”
“黄冠”冷声刺去。
“厉鬼何等凶残?哪个傻子敢自爆身份作那出头鸟?!”
“武夫”却哈哈大笑。
“刘某不才,愿倡首义。”
说罢,他摘下铁面,坦然将真容示于众人。
四十几许,须髯浓密,细目鹰鼻。
庭中顿时接连几声惊呼。
“刘节帅?”
“左仆射!”
“昌平郡公?!”
这时候,李长安分外想念黄尾,关键时候,竟没人给他解说。
而后。
但见这位有着诸多名头的大人物托着酒碗傲然道:“酒固然好酒,客亦是佳客,然时非良时,景非美景。”
“暂且寄下,待明日再宴请诸位去某府宅共参义举。”
说罢。
拱手长笑而去。
…………
“武夫解冤仇”回到城中府邸,妻子抱着长孙望门已久。
他先逗弄了哈欠不止的孙子,又拥住愁容满面的老妻劝慰一阵。
而后久违的披上甲胄,手持金瓜镇守大堂。
在他身边,在府中各处,皆有武士守卫,甲坚兵利无不精悍。
但其所防备的,又岂是铜铁可制?刀枪可伤?
大堂下置有一张香案。
香气袅袅上升中,隐隐见得盔甲鲜明的虚幻身影一闪而过。那才是他真正的依仗——从众妙观借调而来守夜的神兵神将!
悄然中月落日升。
“武夫”或说刘牧之毕竟久别沙场,熬夜下来,神志渐渐恍惚。
半梦半醒依稀记起当年。
年轻时他是山阳军中小校,当时的主帅赏罚不公又强迫军士离乡作战,惹得军中上下生怨。他趁机登高一呼,挑起兵乱,杀死了主将,将其妻女财货尽数分给袍泽,于是被公推为首领。
之后,他时而奉命为朝廷击贼,时而举事要入京清君侧,立下赫赫“功勋”,被皇帝拜为山阳节度使,授左仆射,封昌平郡公。
然而人生在世,如随焰飘飞的灰烬,起落只在朝夕。
转眼兵败,丢了威势,被朝廷丢到钱唐,说什么念他劳苦功高,让他移镇东南繁华之地恩养,实则却是给秃驴与牛鼻子看家护院!
自己须鬓未白、正当壮年难不成要老死于牢笼之中?
今夜应无尘的邀约,又事先借了寺观的兵马,有几分是担心暴露身份,有几分是心有不甘呢?
而当无尘描述了他的计划,旁人只事有成算,可堪一搏。
他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年轻时曾亲口尝道的良机。
登高一呼。
登高一呼!
“阿翁,阿翁。”
稚嫩的呼唤唤醒了刘牧之,他才惊觉,晨钟已响,天色已明。
白昼已至。
最危险的时刻已经熬过去了!
刘牧之一把抱起小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孙子。
“你怎么来了?”
孩子奶声奶气:“阿婆让我来唤阿翁。”
“胡闹!”
刘牧之板着脸,却又不自主咧开嘴角,抱着孙儿来到香案前,再上了三炷香。
香气弥漫里,有神像虚影微微颔首,便见府中各处有神光飞起,掠空而去。
“阿翁方才在做什么呀?”
“阿翁在送神。”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忽的高兴起来,“坏东西白天不许害人,所以神白天要回家休息哩。”
刘牧之诧异:“谁教你的?”
“一个伯伯,长得可丑了!”
刘牧之听得哈哈大笑,心道又是哪个不修边幅的老兄弟。
逗趣间,已到了妻子房前。
他一边推开门,一边拿胡子去扎孩子的小小脸蛋。
“伯伯还教了什么?”
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他还说晨钟未尽,白日还没到哩。”
“嗯?!”
房门“嘎吱”打开。
在刘牧之渐渐放大的瞳孔里。
映着房梁上高高悬挂的白绫。
以及。
地上踢翻的凳子旁微微颤抖的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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