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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秦国卷·有女名拾(1 / 2)

春秋末期,天下将倾,群雄争霸;

玉笄红颜,运筹花间,暗动棋局。

四岁前,她是贱民,是山鬼,

是预言里月下碧眸的“亡晋女”;

十年后,她是巫士,是国士,

是祭坛上君臣俯拜的晋国神子。

拜师太史墨,讨教孔夫子,

与春秋末年最卓绝的男子共赴一场倾世之恋。

两千年,竹简斑驳,不留只字片语;

二十载,不求闻达,却书浓墨重彩。

一卷青竹,一副刀笔,素手调漆,谱一曲竹书谣,

唱一段战火流年,听一世爱恨离愁。

序章

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晋侯大疾。时年,晋主政四卿智、赵、韩、魏,代国君城外冬祭。祭罢,晋都新绛荫翳三十日,昼不见日,夜不见月。齐史卜曰:“大凶,四卿乱序,晋其将亡。”

这是晋国四卿代替晋侯城外冬祭后的第三十一日,新绛城入冬后最冷的一日,无风,无雨,无雪,却偏偏要人命地冷,捂住脸躲在手心吸一口气也能把五脏六腑冻个透彻。宫城的西角,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几个月前已落尽了枯叶,它清楚地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新绛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杀声震天的那一夜,暴雪封城,它守护了一生的两座府邸被重兵攻陷,茫茫大雪之中,逃出府门的稚子女眷还未看清去路便被人削去头颅,做了刀下亡魂。

血结的冰河,尸堆的雪山,绛之战,晋国六大卿族只余下了四家。

许是那夜的雪下得太过凶猛,所以今冬笼罩在晋都上空的雪才迟迟下不下来。老天在憋着一股气,越憋越冷。

身为天下群盗之首的盗跖向来是不怕冷的,喝了酒撒起狂来在冰窟里洗澡的事他也做过。不过,这会儿,他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智府密室的大门前,只觉得原本火烧火燎了三个月的心瞬间被冻成了一块冰疙瘩,继而碎得满地冰碴儿。

鲁都城外,泗水翻滚的巨浪里他用命从公输班手中骗到了智府密室的钥匙。一百多个日夜,这机巧怪异的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熨烫着他心底最深的欲望。那些关于密室的猜测和想象如郑国舞姬妖娆的手挠得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必须去一趟晋国,去一趟新绛,即便新绛城的大门旁一直挂着悬赏缉捕他的文书。

秋雁南飞,冬雨连绵,在他穿破第六双鲁履时,他终于从曲阜来到了新绛,终于在迷宫一样的智府里找到了深藏在地底的密室。今夜,他杀了十二个守卫、三个撞见他的无辜婢女,破了七道夺人性命的机关,这才用公输班的钥匙打开眼前这扇半尺厚的石门。

可智氏一族积累了五代的宝藏呢?血战之中范氏失踪的那柄夏禹剑呢?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前留下的那卷长书不也应该在这里吗?身为晋国四卿之首的智跞千里迢迢派人到鲁国请公输一族造锁,难道只是为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七窍玲珑锁,半尺青石门,墙夹千金,顶刻巫咒,这机关重重的密室里即便没有举世奇珍,也该关着九天神女啊!可这这算什么?!

世人皆知,周王二十三年冬,晋国正卿智跞率领三千亲兵攻下晋卿范吉射府邸,范氏藏宝楼一夜之间被搬了个精光。除了献给晋侯的三十件珍宝外,商王问神琮、轩辕夏禹剑、幽王璇珠镜全都消失不见。半年之后,传言智跞密令能工巧匠修建密室,另托鲁国公输一族暗制七窍玲珑锁。但密室的位置无人知晓,知道的人全都已经做了断头拔舌的孤魂野鬼。这样劳师动众难道只是为了关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快死的小儿?

盗跖想不明白。他不死心地趴在密室的墙壁上左敲右打,企图再另找出条藏满宝藏的暗道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此时,晋都上空,一弯如钩的新月撕裂周天密布的乌云现于山巅之上,俯视芸芸众生。新绛城连续三十日的黑暗魔咒,在这一刻悄然终结。久违的月光带着湿冷的寒气从密室顶端的透气孔里倾泻而下,青白如霜,氤氲似雾。夹铸金石的青泥墙上一幅巨大的兽面图腾在谜一样的月色中隐隐显露,眦目,方口,一轮碧色圆月被它死死咬在口中。望着眼前这张诡异的兽面,盗跖停下了搜寻的脚步。他忽然觉得他可能被骗了,被别人或者被自己。

也许智府的密室里本就没有如山的珠玉、失踪的至宝,有的从来只是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

可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身为晋国掌权人的智跞要在自己的寝幄下修建这样一个密室?为什么要用天下最难解的机关术来关押他们?

难不成他们是坠世的神明、食人的山鬼

盗跖膨胀的好奇心压住了他胸中沸腾的怒气,他一步步靠近蜷缩在墙角的那个黑影。

“你是谁?智跞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他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晋语问道。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窄小的密室里响起女人沙哑的声音。

“我?列国之中怕是没有女人愿意听到我的名字。”盗跖笑得有些得意。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女人抬起头,月光洒在她肩上,三千青丝染了点点碎银如月下清溪蜿蜒直至男人脚边。

盗跖有些想笑,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周王宫里见到的王姬,那女人衣衫半解向他求饶时似乎也没有这么大的口气。

“我一时倒真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拿不到而你能给的。不如,你告诉我?”盗跖蹲下身子把脸凑到女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像眼前这般消瘦,如果她的肚子里没怀着别人的种,那她也许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稀薄月色下仅她淡淡拢着的一弯眉就足以让雍门街上那些细腰扭捏的楚女汗颜。

“我猜你想要的是范氏藏宝楼里的珍宝。”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这地底逼人的寒气,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颤抖的音落在盗跖耳边犹如三月雨后簌簌落在肩头的杨花,带着绝望的喘息,带着弥留的香。他一时凝神没有回应,她心凉如水。

半晌,盗跖用剑柄抬起女人越垂越低的下巴,揶揄道:“抬起头来,不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猜得准我的心?”

“你的心”男人的鼻尖顶着她的鼻尖,他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她冰冷的唇边。女人想要逃,若是一年前,她定会逃之夭夭,然后,那个人会杀了眼前的男人。那时,她还有那个人,有天下最美的城池。可现在,她活在黄泉下,她不在乎谁对她无礼,不在乎眼前的男人要什么。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手伸进男人滚烫的胸膛,穿过那层皮肉,穿过那两根胸骨,摸准他的心。女人盯着盗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晋语带着鲁腔,你手上有鲁国公输家特制的钥匙,你脚上穿的是鲁地的帛履,所以你是鲁人。鲁国离晋国何止千里,你千方百计闯进这里,是因为你以为智氏把从范氏府邸抢掠来的珍宝都藏在了这里。你不稀罕珍珠美玉,因为智跞的寝幄里有的是值钱的东西。你你要的,可是商王问神琮?”

“不对。”盗跖摇头,“问神琮是件好货,可吉凶福祸我从来只问自己不问天。”

放眼列国,无论君王将相还是国民黎庶,哪个不敬天意、不惧鬼神,这男人竟是个异数?莫非,这就是老天让他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女人按捺下心中的狂喜,又道:“你若不要问神琮,我可以给你夏禹剑,众神采首山之铜为轩辕氏所造。”

盗跖耸了耸肩,不屑道:“天下名剑全是人一锤一锤造出来的,哪个神明会愿意汗流浃背做那种苦活儿。不过”他面色一转,“你若真能把夏禹剑的下落告诉我,我倒是可以带你出去。”

“真的?”女人大喜过望,“君子一诺”

“慢!谁说我是君子了?”盗跖右眉轻轻一挑堵住了女人的话,“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天下两样至宝世人得之一见已是奢望,这个女人轻轻松松就许出了两样,她究竟是谁?“你是范吉射的女人?”他问。

“不是。”

“中行寅的?”

“不是。”

“那他是谁的儿子?”盗跖伸手拨弄着女人怀里昏睡的小儿,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女人却未曾发觉。

“他的父亲并非晋国六卿,他是”

“算了,你不用告诉我。”女人正欲解释,盗跖却突然拍拍袖子站了起来,“可惜了,若是往常,你告诉我其中任何一样的下落,我都会带你出去。可今天,还是免了。我走了,莫送。”

“为什么?!”女人大惊失色,急忙去拉男人的衣袖。可无奈,她怀着身孕,怀中又抱着一个昏睡的孩子,她连他的袖角都没碰到,便整个人扑倒在地。

“阿娘”昏睡中的男孩被惊起,他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没看清就尖叫着往女人身上撞去。女人身子重一时起不来,他竟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仿佛要即刻挖出个坑洞好躲到他母亲身下。

盗跖见不得这混乱,伸手便把男孩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时间,男孩惊恐的嘶叫声几欲震裂整间密室。

“别吵了,再吵就剁了你喂狗!”盗跖一手捂了男孩的嘴,一手三两下把他剥了个精光丢到墙角:“瞧,他就是我不能带你出去的原因。”

“阿藜”女人大叫一声,冲上去把已经吓傻的男孩死死地抱在怀里。

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雾般的月色里,一股诡异的药香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无处不在,新的、旧的,结了痂的、腐烂的,交织错落,如同一张暗红色的蛛网将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盗跖不喜欢孩子,但他也见不惯别人这样虐待孩子。

他将男孩的衣服丢了过去,转过脸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列国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跞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却有力气在府里大宴晋国众大夫,这多半是托了这个小药人的福。我今日带走的若是夏禹剑,智跞顶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过个一两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药人,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他若死了,晋国的大权就要落到赵氏手里。到时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记我这颗脑袋了。我这人本就是恶鬼,不是君子,我只杀人不救人,更不会救麻烦的人。夏禹剑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诉我了。”

“阿娘,他是谁?”男孩听了盗跖的一番话后转过身来,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痛吗?”盗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伤口,那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

“痛。”男孩瑟缩着点头。

“唉,我本可以一剑杀了你,叫你解脱。真可惜,杀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盗跖弯下腰拍了拍男孩的头。男孩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睛,等他再睁眼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仿佛今夜他从未出现过。

“恶鬼盗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条命”密室里乍然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但此刻已没有人回应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没有认出他,她应该猜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到公输班的钥匙;除了他,还有哪国的盗贼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她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

“阿娘,他走了吗?他不是阿爹派来救我们的吗?”男孩扬起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捧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肚子伸手环住男孩的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从她怀上腹中这个孩子,从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株诡异的青竹,从他们一把火烧了她的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经不容她解释了。

“鲜虞狐氏?你是当年给我敷药的小丫头?”黑暗中,一个声音似从天际传来。

二十岁的盗跖想不明白,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密室,以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败的一个夜晚。十四年后,当他咽下那管毒药,遇上那个人,他才知道,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个夜晚。

盗跖这一生死里逃生过很多回,但几乎每次都是自己救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还是他十五岁前未做盗匪的时候。那晚救他的人身边带了个梳总角的女娃,个头儿还不及他下巴,却偏偏学了大人在耳边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换药,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珑如玉的小耳上,欲坠未坠,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伤口上一通胡乱折腾。后来,他的伤好了,他与她也便没了后来。

这些年他有过很多女人,抢来的、骗来的、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一场欢愉之后,他记不住她们的脸,更遑论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尔还会做一个梦,梦里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摇摇欲坠,而他总望着那木槿问她的名字。

他从没想到自己还会遇上她,在这样的情形下。

只可惜石门外的密道里机关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卫森严,智跞的宴席很快就要结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和她的儿子,只能活一个,而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没必要再问了吧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么,人在哪里?”盗跖冷着一张脸,将男孩从女人怀里拽了出来扛到肩上。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你要带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里有小娃娃跑不快。”

“你外祖以前救过我,又没救过我娘,我今天只救一个人。”盗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闭嘴,男孩听了他的话却拼命挣扎起来,一对小拳头噼里啪啦全打在他后脑勺上。盗跖心里本就堵着一口气,他霍地一下把男孩拽下来丢在地上,大喝道:“闹什么?离不开你娘,就留在这里陪她死!”

男孩用手撑着地,踉跄着站了起来:“大叔,你带我阿娘走吧!”

这种母慈子孝的场面盗跖不愿看,他看了密室里的女人一眼,示意她赶紧说服男孩和自己走。

“你真的只能带一个人出去?”女人问。

“这是晋国正卿的府邸,你见我长了三头六臂吗?”盗跖没好气地转过头去。这一次,他不想记住她的脸。

“阿藜,你会怪娘吗?”女人蹲下身子,轻抚着男孩的脸。

盗跖心惊,她居然要留下她的儿子?!她要把儿子留给那些人取血挖肉?!

男孩咬紧嘴唇,他想像个男人一样安慰自己的母亲:“不会,阿藜都懂。”

“等阿娘走了,那些坏人还会再来,你如果熬不住了”

“没关系,阿爹会来救我的。我在这里等他,我熬得住。”男孩重重地点着头,好像那样,他就有勇气撑过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女人的眼睛里有难以言状的苦涩,她不敢哭,怕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好,阿藜乖,那你背过身去,阿娘不想让你看着阿娘走。”女人低下头轻轻地推了男孩一下。

男孩的眼泪在这一刻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阿娘”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肚子泣不成声。

他怕黑。他怕安静。他怕一个人被埋在这地底,活着却永远出不去。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来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时候,没有人再抱着他,和他一起痛。

可他不能让阿娘留下、让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妹妹,他不能让那些人把她放进食鼎,他不能让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里她都会隔着阿娘的肚子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脸。他听见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么亡晋女,不是什么吃了可长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来,他也要活下来,听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男孩抹干眼泪给女人和盗跖分行了一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日夜回响着他凄厉惨叫的屋子。

盗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抢来的几个女人送回去。

如果继续修习,五年后的他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男孩一起带走?

男孩走进密室,面墙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女人捂住嘴,泪如雨下。

“过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让他受罪,我可以帮你杀了他。”盗跖话未完,剑已在手。

女人抱紧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儿如发了疯似的在她肚中拳打脚踢,痛得她几欲晕厥。“不!”她抓起垂在身后的长发,用最快的速度编成一条长辫,然后夺过盗跖的剑一剑割断,“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不敢让他病、让他死。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他的。”她一手握着断发,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着一层皮肉,有一只小手在重重地拍打着她的手心。她把它当作一个讯息、一个承诺。

盗跖把断发放在男孩身边,然后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飞奔而去。

他知道这个男孩撑不过三天,他会疯,然后死去。

怀里的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可盗跖却在黑暗中听见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为了一个孩子,舍下另一个,她生不如死。

出了密室,过了内院,望见了高墙。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盗跖停下了脚步。出暗道时一处隐蔽的机关割伤了他的大腿,智府高墙顶上布有木锥,他抱着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寻出口。

智府的西墙角上有一扇矮小的偏门,两个守门的人正蜷缩着身子躲在门边烤火。他们搓着手抱怨着不给穷人活路的严冬,可抱怨还来不及说完,脖子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扭断了。

女人看着他们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着越来越硬、越来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的马拴在别处了,离这儿有点路,你待会儿别走开,我很快就会回来。”盗跖把女人带出智府,塞进路旁的一个树洞。他很想抱着她一起走,但他受伤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麻,他必须快点找回他的马,带她离开这里。

“你身上可还有防身的利器?”女人痛得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盗跖以为她害怕,便从怀里掏出一柄两寸长的短匕递到她手上:“如果我没猜错,智跞真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可以用它威胁他们等我回来救你。记住你自己的话,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嗯。”女人低下头抱紧匕首,盗跖的眼神落在她齐耳的短发上,一阵风过,发丝飞舞。他转身离去。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永远,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缘尽。

正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世子智申在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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