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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秦国卷·有女名拾(2 / 2)

晋国正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就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刀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彻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

赵鞅落难时,人人以为赵氏即将灭族,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范氏、中行氏,多少都趁乱踩过他几脚,这会儿见他即将得势,心里难免发怵。但怕归怕,摆明立场要趁早,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这会儿智府堂前的台阶上,心急的大夫们拎着衣摆,

你追我赶犹如滚珠一般朝前方的赵鞅拥去,丝毫不顾忌背后智氏世子智申一张煞白难堪的脸。

“一群忘恩负义、目光短浅的小人!我阿爷如果能活百岁,他赵鞅就只能做一辈子的上军佐!到那时,看你们还敢这样羞辱我智氏!”大堂的东南角,智跞的嫡孙智瑶气得小脸通红,他看着门口泉水般涌出去的大夫们,放在黑漆长案上的两只小手几乎要抠出十指木屑来。

“谁喊我卿父的名字?”在离智瑶不远处,一个身穿靛蓝色深衣的少年从睡梦中惊醒,他嘟囔着抬起头,肘边一只盛着四酎的红漆双耳杯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案,清澈辛辣的酒液流了一地。

“是我喊的,你奈我何?”智瑶见少年醒了,不但不收敛,反倒梗起脖子提高了嗓门。

“原来是阿瑶啊”蓝衣少年酒醉方醒,他掀起眼皮瞧了一身红衣满身火气的小人儿一眼,低头喃道,“你下次见到我卿父也不妨直呼其名,好叫他知道智氏小辈里还有你智瑶这样的真勇士。”

“赵伯鲁,你别用你阿爹来吓我!我知道你现在得意,我阿爹是怕你阿爹,可我不怕你。只要我爷爷再活四十年,晋国就轮不到你们赵家人做主,你也永远踩不到我头上来!”智瑶推开身边的侍从,几步冲到赵伯鲁面前。他今年刚满十岁,却是新绛城里出了名的“刺儿头”,平日里仗着祖父智跞的宠爱一向不将赵氏这个羸弱的世子看在眼里。

再活四十年?赵伯鲁一听这话就笑了。智跞要是能再活四十年,别说其他三族没有活路,晋国的国君怕都要换成他智家人来做了。可这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小孩儿就是小孩儿,气急了就爱胡说八道。

赵伯鲁不想与这“刺儿头”计较,他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被酒液浸湿的袖口,转头问身后人道:“红云儿,我睡了多久了,大家怎么都走了?”

赵伯鲁身后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生得高鼻深目,似是北方异族,眉梢一块豆大的胎记非朱非粉,似新舂的茜草汁滴在眉尖上。此刻,他未梳总角,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和一身粗陋的毛褐在富丽堂皇的厅堂内看起来格外扎眼。男孩见赵伯鲁转头,两步跪到他身边,小声道:“世子,开席时你只喝了半杯四酎就醉了”

“贱奴!我与你家主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智瑶见自己父亲门边受辱已然怒火烧头,这会儿见赵伯鲁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气极,他随手操起案上的一只红漆高脚豆就朝赵伯鲁身边的男孩掷去。咚的一声,那只装满肉糜汤汁的高脚豆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男孩的脑袋上。已经结了团的白色油脂裹了肥肉、瘦肉和了食客齿间的残渣唾沫一股脑儿沿着男孩的额发淌了下来。

“无恤!”赵伯鲁看着黏糊的汤汁流满男孩的脸,惊得不知从何擦起。

这一年,赵无恤刚满七岁,可他已经知道智瑶这一击他不能躲。他是翟族女奴的儿子,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躲开,这是他的命。赵无恤对赵伯鲁安慰一笑,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油脂,又默默低下头捡起落地的高脚豆,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案几上。

“哼,不识肉味的贱奴,倒是便宜你了。”智瑶俯视赵无恤的头顶,脸上浮起轻蔑之色。

赵伯鲁闻言如遭一记闷棍,他腾地站起身,一把擒住智瑶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前:“你说谁是贱奴?!这是我幼弟赵无恤,你凭什么出手伤他?!”

“幼弟?”智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鄙夷道,“他明明就是你的马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奴隶也敢坐进我智府的宴席,你们赵氏欺人太甚!”智瑶不甘示弱,他比赵伯鲁小了四岁,但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习过武,硬是把衣领从赵伯鲁手中拽了回来,还顺道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赵伯鲁本不想在智府惹是生非,他虽是赵氏世子,却也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嫡子。卿父嫌他软弱,宗亲怪他无能,只有七岁的庶弟敬他是兄长。今夜,是他强拖了无恤赴宴,如果他连自己的幼弟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兄长!赵伯鲁勉强站稳身子,抬手指着智瑶的鼻子用自己最严厉的声音呵斥道:“无知小儿!别说你爷爷能再活四十年,从他往上数两代,你们智氏宗主哪个活过了四十?短命就是短命,你阿爷要死又不是我卿父害的,你冲我的弟弟发什么火!识相点你就给我闭嘴,小心我卿父将来送你和你阿爹一起去陪你爷爷!”

“赵伯鲁你,你等着!再过两天,只要我阿爷吃了那女人的”智瑶踮起脚气得像只斗鸡。他想起那间密室,想起那密室里的人,今夜他非得把那小子腿上的肉割下来给阿爷入药不可,等明天阿爷好起来,看谁还敢跟他撂狠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一个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怒火正旺的智瑶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乖戾模样全然不见,只余下一张粉雕玉砌、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赵伯鲁。

可赵伯鲁哪有智瑶这本事,他平时极少生气,这会儿怒气想收却收不住,脸色颇为难看。

“阿瑶见过太史。”智瑶整了整衣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给来人行了一礼。

“伯鲁见见过太史。”赵伯鲁亦弯腰施礼。

来人一身巫衣高冠,正是晋国太史蔡墨。蔡墨其人在晋国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各个卿族都奉他为上宾,而他却不侍奉其中任何一家。此时,他冷若寒星的眼睛自三个孩子脸上扫过,无话,只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青帕丢在了赵无恤手边。

天青色的帕子自智瑶眼前飘过,智瑶心中疑惑顿生,面上却不改色,他抬起头对史墨笑盈盈道:“没什么,阿瑶和赵世子的庶弟闹着玩呢!今夜骤冷,外头路上恐结了冰,阿爷前些日子派人请鲁国公输一族为太史定制了一辆七香车,正打算择日送到府上去。那马车的轮子造得极巧,就算是在冰面上也不会打滑。今夜正好让阿瑶驾车送太史回府。”

“七香车?红云儿,外头那么冷,咱们也别骑马回去了,让太史捎我们一程吧!”赵伯鲁拉住赵无恤的手。赵无恤顶着一头残羹,捏着一方青帕没有接话。智瑶在心中不由得冷笑,一个贱民,谅他也不敢坐上那辆七香宝车。

“是你卿父让你骑马来的?”史墨伸出两指按住赵伯鲁的手腕。赵伯鲁点头,史墨皱眉道:“你和无恤随我回府取药,此后七日再不可见风。”说完,不等三人开口,衣袖一摆,人已往门外去了。

“走,咱们坐太史的七香车去!”赵伯鲁得意地朝智瑶一笑,拉起赵无恤跟了上去。二人走出去不远,赵无恤突然回头直直地看了智瑶一眼。

这一眼让智瑶非常不舒服。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难受得要命。他不知道,这也许就是人的本能,在遇见自己一生最可怕的敌人时会本能地抗拒、厌恶。

“贱奴!”智瑶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猛啐了一口口水。

其实,赵伯鲁在见到这辆七香车前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模样,知道它鱼鳞似的车盖可以疏导雨水,它丝麻织就的重帷上精绣了晋国满天的星斗,它的车轮分春夏与秋冬各两套,它筑造车身的七种香木来自北方燕国连绵的山峦。半个月前,在他卿父的案几上放着一封密报,密报里详细地描述了这辆马车的形貌以及智氏使者入鲁后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知道这马车只是一个幌子,智氏遣使入鲁别有他意。可他不知道的是,这马车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一个短发、怀孕、手里持匕的女人?难道她也是智氏送给太史的礼物?但这个奇怪的“礼物”为什么要拿匕首顶着他的脖子?

谎言?预言?在那女婴睁开眼睛的一刻,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两者皆异,千日内食之永寿。”

她终究信不过盗跖,她信不过任何一个知道她孩子秘密的人。在盗跖回来之前,她离开了那个藏身的树洞,爬上了这辆重帷的马车。在晋国,只有女人才会乘坐垂幔的马车,她以为她可以拿匕首挟持一个贵女或一个宠姬,让她们带她逃出新绛。可没想到掀开重帷爬上车的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垂幔之外站着的,竟是晋国太史和那个恶鬼般的红衣童子。

“阿爷,为什么要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再吃呢?我们用剑将她的肚皮剖开,不也能把孩子取出来吃掉吗?”

“阿爷,若煮了汤也分我一碗吧!”

“怎么办?我阿爷两天未醒了,你身上哪里的肉最管用,胸口还是大腿?算了,你的腿不干净,还是挖胸口的吧!”

红衣童子薄薄的两片唇似饮了血般殷红,一张一合间吐出来的话,犹如一把薄刃的匕首一寸寸地刺进她的心口。那一夜,他没有剖开她的肚子,他挖走了阿藜胸口的一块肉。她的阿藜痛到满地打滚,她却只能被绑在墙角听着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吼。现在那红衣童子就站在马车外,他似乎在与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可她听不见,她脑子里只有嗡嗡的乱响和婴儿遥远凄厉的哭声。她慢慢地松开顶着少年脖子的匕首,转而将匕尖对准了自己越来越痛的肚子。她等不了他了,也许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她与命运挣扎了太久,是时候放弃了

赵伯鲁不明白为什么只一瞬间这个女人的神情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他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把匕尖对准自己的孩子,可就在他什么也没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扑了上去抓住了这个女人握着匕首的手。而与此同时,巫衣高冠的史墨掀开车幔走了进来。重帷之外,智瑶用自己的马鞭顶住了赵无恤的鼻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车里车外竟没有一点声音。

史墨认识这个狼狈的女人。那年她十五岁,他是她婚礼的巫祝,他答应她的父亲要保她一世平安。但当年的誓言早已被他亲手毁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她早已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智瑶。”史墨看着车内颤抖如风中枯叶的女人漠然开口道。

赵伯鲁大惊,他一手抓着这个女人的手,一手紧紧地攥住了车幔打开的那道缝。

“太史,这车可合心意?”智瑶的声音隔着一层帷幔响起。

史墨撩衣端坐,合目道:“去替我转告你家阿爷,就说他这份礼我很喜欢,蔡墨改日必登门致谢。无恤,驾车吧!”

“唯!”车外二人齐声应下。

“哼,就知道你没这个命坐我驾的车!”智瑶瞪了一眼赵无恤,拂袖而去。赵无恤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鞭子轻巧地跳上马车。冷风中,马儿撒开四蹄朝茫茫黑夜里奔去。

“喂,你是智府的逃奴吧?要是刚才被智瑶发现,他不会真的剥了你的皮吧?”赵伯鲁想起那些关于智氏的传言便觉得有些恶心,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看起来是真的吓坏了,这么冷的天,居然满头大汗。

“谢贵人相救。”女人嘴里同赵伯鲁道谢,眼睛却一直盯着假寐的史墨。她想知道史墨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如果他认出了她,那么他会把她交给谁,赵鞅还是晋侯?如果他没有认出她,那她能不能

“无恤,我们出城。”一脸平静的史墨仿佛听见了这个女人心里的话。

“太史,这么晚了我们出城做什么呀?”赵伯鲁好奇道。

“今夜天象有异,我要赶去城外观星台,晚些时候再让人送你和无恤回府。”

“我不妨事的。卿父一向不太理会我,今夜就算我宿在太史府,他也未必知道。只是这逃奴要不,明天我带她回府?”

“不行!”史墨面色一冷,蓦地睁开眼睛。

为什么不行?赵伯鲁被史墨吼得有些发愣,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一个逃奴上了晋太史的车居然不告罪,不行礼;太史虽没搭理她,却也由着她这样无礼。这个女人许是吓忘了,可太史呢?人不能带回赵府去,难道还能留在太史府不成?这太史府里非觋即巫,太史要一个怀孕的女人做什么?赵伯鲁的心里塞满了疑问,可当着史墨的面,却又不敢问。于是,他只得闭上眼睛,学着史墨假寐。

夜深霜重,通往观星台的黄泥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为免马蹄打滑,赵无恤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浍水河畔广袤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只有低洼处的薄冰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各自未知的命运。

“啊”女人终于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悉数被汗水打湿,大片大片地沾在脸上。

十四岁的赵伯鲁虽已有了两个侍妾,可这样的情形他哪里遇过?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可肩膀转来转去,一个简单的姿势却怎么都摆不好。与赵伯鲁的慌张不同,史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目假寐。

女人捧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马车里,她的头顶着车壁,修长的脖子随着一声声的嘶吼不停地拱起,在她分开的两条腿间,血液横流。

“停车!停车”赵伯鲁大叫。

“呃”女人的痛呼将少年因惊恐而嘶哑的声音完全淹没。

赵无恤停下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幔,车内的情形让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她要在这里生孩子?!”他张着一张小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随我下去吧!”史墨睁开眼睛,他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摆弯腰走了出去。

“太史?”赵伯鲁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离去的史墨,大叫着追了出去。

只有年幼的赵无恤没有走,他默默地脱下自己沾满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七岁的他见过母马下崽,却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就像给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妇。可他能做什么?他只有七岁,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想要留下来。

没有火盆,没有热水,没有巫女,没有产婆,没有他。

女人盯着车顶上悬下来的一枚玉环拼了命地喘气,用力,再喘气。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她痛得五脏六腑仿佛一一被撕裂。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将她烧成了一团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煎熬中冷却结冰。好冷啊,她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脸。

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不清,隔着一片水光,她隐约看见了阿藜的脸。

“对不起”她梦呓,有泪水混了汗水滑过耳际。

“阿娘,妹妹要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会是我这样的?她的眼睛呢,也会和我一样吗?不,阿娘把我丢下了,他们又来抓我了,我看不见妹妹了,看不见了”

“阿藜”女人弯曲的五指绝望地抓住了那双覆在她脸上的小手,她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冲出一声难听的惨叫。

车外,风吹枯草,呜咽作响。

“哇”

一声颤抖的哭声陡然划破荒野的沉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个女孩。”赵无恤掀起车幔对车外人道。

“漂亮吗?”赵伯鲁好奇地凑上前去,他想上车瞧瞧却又觉得不妥,无恤是个孩子,可他再过几年便要落冠了。

“丑。”赵无恤往车里看了一眼,回道。

“把孩子抱给我。”史墨对赵无恤道。

赵无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怀里红通通、皱巴巴的女婴。车外这样冷,这会儿把她抱出来,她会冻坏吧。赵无恤犹豫着,心急的史墨却已取下车外的一盏青铜小灯跳上了马车。

太史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黑色的,这女婴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的“竹书谣”!那只是一句谎言,一个借天神的名义印在青竹上的弥天大谎。智跞信了,难道连他自己也信了吗?

史墨自嘲一笑,弯腰把婴儿放回女人身边。过了今夜,他要把她们送到哪里去?卫国还是郑国?或者,干脆送到东方的齐国去,只要不留在晋国就好。

“太史,我们还要赶去观星台吗?”赵伯鲁掀开车幔的一角。

荒野的朔风自那条微开的缝隙灌了进来,史墨打了个寒战,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他再一次将那柔弱无骨的小东西从她母亲怀里抱了出来。

一弯如钩的冷月遥遥地挂在西天上,浍水河畔无情的风吹卷起史墨宽大的巫袍,他伫立在月下抬头仰望苍穹,在他手中是双目紧闭、冻到哭不出声的孩子。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这只是一句为了战争而编造的谎言,它不是预言,它从来就不是一句预言啊!可这孩子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释?

他是晋国的太史,他曾经无数次抬头仰望头顶的这片天空,可只有这一次,他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与困惑。

“孩子?你把孩子还给我”虚弱的女人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掉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知道史墨已经认出了她。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回到车上去。”她既然能一个人活到现在,那他也许应该信守自己的承诺让她继续活下去。

“你把孩子还给我!”她等待着,希望着,她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但没有人会真正救她出苦难,没有!

“无恤,你去找一根牢固的树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转身将婴儿递给身后的赵无恤。

“放到树上去?不行,她会冻死的。”赵无恤扯开自己毛褐的领口把那团冷冰冰的软肉塞进了怀里,他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太史,这女人生子不易,这婴儿虽污了智氏送太史的车,也用不着把她活活冻死啊!太史不让我带她们回去,就让她们随明早的车队去晋阳吧!”赵伯鲁一边说一边脱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盖在女人身上。

史墨似是没有听见两个孩子的话,他凑在已然瘫倒的女人身边耳语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把你的孩子献给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这里。如果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会让那个传说在晋国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齐国,你可以在那里等你要等的人。”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女人咬着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着史墨,那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生生剜出两个洞来。他曾是她父亲的挚友,他曾是那样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可现在他居然要将她的孩子活活冻死。

她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她太像她的父亲了史墨僵硬地站了起来:“无恤,把孩子给她。伯鲁,我们回城。”

“太史?!”

“去,把你的裘衣也带走。”

“太史”赵伯鲁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彻地的智者,可在赵伯鲁心里,他一直是那个不苟言笑却慈爱有加的长者。可今天,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新生的婴儿赶尽杀绝?

“你这鹿裘是今秋国君园囿狩猎时赐你的,你卿父不会希望这件裘衣与这女人、这孩子有任何关联。”史墨最后看了女人一眼,转身离开。

赵伯鲁愣在原地。

赵无恤将鹿裘塞到他手中,小声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让卿父知道。”

“连你也”

“嘘”赵无恤看了一眼史墨离去的方向,低头飞快地扯掉身上的杂毛短袄,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脱出一件黝黑的背心来,“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张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气,也从没有人见过。就算她们之后被人发现,不管是死是活,别人都不会疑心到赵氏身上。现在朝局微妙,卿父还不能与智氏交恶。”

赵伯鲁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他赵伯鲁竟连一个稚子都不如。

赵无恤没有发现兄长的异样,他将冻得发青、双目紧闭的女婴包进留有自己体温的鼠皮背心,而后俯下身子贴在女人耳边小声道:“找一处挡风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进衣服里。这是两颗火石,如果你会生火的话应该用得上。”

赵氏这少年与这童子竟是赵鞅的儿子。女人苦笑一声转过头去,这一夜无休无止的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无恤摸了摸那女婴睡着的脸,转身牵住少年的手。

黄泥道上,灯火摇曳的七香车伴着一路碎冰之声缓缓驶离。在他们身后,夜色吞噬了无垠的荒野。老树、枯藤、衰草,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中一道道或浓或淡的阴影。在那些阴影的中央,一个女人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蜷缩在枯萎腐烂的草莽中。远处清冷的天幕上,几片晶莹的雪花飞旋而下。那女人也许是睡了,也许是死了,冰晶一点点染白了她凌乱的发。

鼠皮襁褓中的婴儿紧紧地贴着她母亲的衣襟,一阵风过,一朵雪花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她温热的面颊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即将消散的月光落在那双迷茫的眼睛里,那里,有淡淡的蓝、淡淡的灰,也许还有淡淡的紫。那双眼睛里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颜色。

这一夜,老天终于憋不住了。

新绛城天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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